浸春潮 第3节
  她显然生气了,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,几乎不容人插嘴。
  白衣公子安静地听完,缓和了下语气道:“此事牵连甚广,涉及朝中多位要员。若探花郎当真涉案,只怕要掀起轩然大波,我亦在暗中查证,究竟与他有无干系,尚需时日查实。只是奉劝姑娘一句……”
  说到这里,他的语气郑重了一些:“在他洗脱嫌疑之前,姑娘还是莫要与他过多往来,以免惹祸上身,牵连沈府。”
  他在提醒她?
  案子这么大,若当真与许夙阳有关,若这个时候她与许夙阳订婚,那她确实会受到牵连。
  一时间,她心情复杂,再去看他,又觉得一种熟悉感扑面而来,甚至连他身上的气息她都觉得熟悉。
  恍惚间,她不禁问道:“陆大人,我们可曾在哪里见过?为何我总觉得大人那么眼熟呢?”
  她笃
  定他们一定是见过的。
  她突然这样问,白衣公子轻颤了下眼睫,眸中闪过一丝慌乱,好看的耳朵蓦地泛红起来。
  他滚动了一下喉结,避了下她的视线。她瞧着他细微的变化,一直没等到他的回答。
  气氛突然有些微妙,她的耳朵也莫名其妙地红了。
  他们……到底在哪里见过?她想破了脑袋。
  好一会,白衣公子起身道:“该问的都已问完,姑娘请回吧。今日所言,还望谨记。”
  他说完就往门外走。
  沈识因忙起身跟上他,还想再问话,追到门前又咽了下去。她扫了一眼把守在周围的黑衣侍卫,快步走到马车前,掀帘登车而去。
  秋风微凉,白衣公子静立门前,直至马车消失在长街尽头才收回视线。
  掌柜的搓着手上前,赔笑道:“大人今日盘查许久,里里外外都围了个严实,该查的想必也查得差不多了。小店还得开门做生意呢……您且先回,若发现什么异常,小的定第一时间禀报。”
  白衣公子眸光微沉,扫了他一眼:“此案干系重大,务必谨慎。今日审问这位姑娘之事,不得泄露半分。”
  店家虽不甚明白,仍慌忙躬身应道:“大人放心,小的必定守口如瓶,绝不外传。”
  白衣公子应了声,抬手一挥,为首的高大男子抱拳一礼,随即领着众人随他离去。
  秋日的风带着清爽的凉意,本该令人神思澄明。可陆呈辞自踏出饭馆起,便觉浑身燥热难当。
  分明已是天高气爽的时节,他的耳根与颈侧却始终发烫,似有火苗在肌肤下隐隐灼烧。
  贴身护卫岳秋紧随其后,频频侧目,只见自家世子从饭馆到审司堂,这一路上,那双红透的耳朵都未消色。
  他跟着踏入审司堂,问道:“世子,那姑娘毕竟是太师府的千金,咱们私下审问,是否不妥?”
  陆呈辞将佩剑搁在案上,行至桌前,执笔蘸墨,头也不抬地回道:“我自是知晓她的身份。但她与许夙阳往来过密,不得不查。”
  岳秋应了一声,目光落在他仍泛红的耳尖上,忍不住又问:“世子可是身子不适?自饭馆出来,耳根便一直红着,连脖颈也红。”
  他说着便伸手欲探额温。
  陆呈辞侧身避开,笔锋未停:“无妨,只是有些燥热。”
  “燥热?”岳秋拢了拢自己的衣襟,“今日秋风沁骨,属下还特意添了件中衣,并不觉得热。”
  陆呈辞搁笔封笺,将信函递给他:“速将此信送至寒山寺,亲手交予方丈。”
  岳秋又看了眼他的耳朵,双手接过,躬身应道:“属下这就去办。”
  岳秋走后,陆呈辞在审司堂处理完公务,暮色四合时才回到亲王府。
  他甫一进府,管家便迎上来低声道:“世子,王爷找您,在书房等您多时了。”
  他“嗯”了声,未及换衣就去了父亲的书房。
  推门进去,便见父亲正端坐在桌前处理公务。
  父亲放下笔,瞥了眼凳子,他会意后坐下。
  父亲陆亲王沉声道:“听闻许家欲与沈家结亲,已在议定聘礼。此事你可知晓?许万昌刚擢升太保,就急着与沈家联姻,其心可诛。”
  他冷笑一声:“沈许两家世代交好。当年沈太师救过许老太爷性命,又向先帝举荐,许家才有今日风光。从前许万昌不过是个五品小官,如今位列三公,其子又高中探花,若再与太师府结亲,那结果可想而知。”
  陆呈辞在来的路上就料到父亲会说此事。这些世家联姻背后的深意,明眼人一望便知。太师与太保乃朝中肱骨之臣,太师又对皇上忠心耿耿,两家若是结为姻亲,门下官员势必趋之若鹜。
  这般凝聚之势,恐将动摇朝局,并且也只会对他们亲王府有弊而无一利。
  陆亲王:“联姻之事虽小,却不可等闲视之。如今许夙阳又高中探花,圣眷正隆。皇上分明是要栽培他作一枚趁手的棋子。你平日须得多加留意。明日去趟沈府罢。”
  去沈府?
  陆呈辞问道:“父亲要儿子拜访谁?”
  陆亲王:“沈家二公子沈意林,你去探探他的口风。周烨今晚回京,明日让他随你去,他与沈家大姑娘有婚约在身,借这层关系,你去沈家走动会便宜些。”
  “还有。”父亲又道,“设法搅了沈识因与许夙阳的婚事。”
  作者有话说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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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第3章
  沈识因的外祖家乃将门世家,舅舅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,如今在朝野间声望极隆。
  舅舅膝下育有三子。大表哥已成家立业,育有一女;二表哥随父从军,如今在舅舅麾下效力;小表妹年方十一,生得玉雪可爱。
  沈识因到府时,恰逢舅舅舅母都在。叙话间便提起了她与许夙阳的婚事。舅母原有意撮合她与二表哥,奈何二人全无情意,提及此事时甚至相视失笑,舅母也只得作罢。
  说起新科探花许夙阳,舅母未多置评,只意味深长道:“姻缘之事,最要紧的是看清本性。”
  舅舅却沉吟道:“你年纪尚小,不必急于定亲。那许夙阳甫得功名便来求娶,难保不是一时兴起。须知世人平步青云时,最易移了性情,且观他日后行事。”
  沈识因垂首聆听舅舅舅母教诲,一一应下。又陪外祖母说了会儿话,本想留宿两日侍奉,外祖母却说姐姐出阁在即,府中事务繁多,让她回去帮衬。姐妹二人用过午膳便告辞回府。
  沈识因刚踏入府门,便见许夙阳已在院中等候。见她们归来,许夙阳急步上前,那双素来温润的眸子此刻微微蹙起。沈识因只一眼,便知他来意为何。
  许夙阳年方十九,乃新任太保许万昌独子。生得俊秀温润,身量修长,足有八尺有余。兼之满腹才学,举手投足间尽显世家风范,端的是个清风朗月般的贵公子。
  早年沈家祖父曾救过许家,两府世代交好。后许家迁居京城,府邸与沈家相邻,往来甚密。沈识因与许夙阳自幼一处长大,可谓青梅竹马。许夙阳待她极是体贴,自小便将她视若亲妹般呵护。
  在沈识因记忆中,许夙阳始终是那个温润如玉的兄长。他为她诵读诗书,在她受罚时挺身相代;冬日添衣,盛夏奉茶。这般情谊,自垂髫至及笄,从未间断。
  从前二人虽亲近,却始终守着分寸。自去年起,许夙阳渐渐不再掩饰心意,几番表露衷肠。
  而今沈识因正值碧玉年华,面对相伴多年的青梅竹马如此深情,难免心起涟漪。故而当他金榜题名后前来求亲时,她终究难抑心动,应下了这门亲事。
  近来许夙阳往沈府走动愈勤,昨日还同她说起婚后住在正院里,今日媒婆便来说出那番话,母女二人难免心有不悦。
  母亲婉拒婚事后,沈识因便料到许夙阳定会来寻,只是没想到他来得这样快。
  二人转入客房,沈识因执壶斟茶。许夙阳浅啜一口,抬眸时眼底尽是忧色:“识因,媒婆已将今日之事告知于我。如今订婚在即,六礼已过大半,聘礼单子皆按京城最体面的规矩置办,件件都是我亲自过目。伯母为何突然推拒?可是礼单有何不妥?”
  沈识因早知他要问此事,只轻笑道:“夙阳哥哥先请坐,容我慢慢道来。”
  二人在桌前坐定,沈识因轻声道:“我知你心中急切,只是婚姻大事终究不是儿戏。你新晋探花,正是仕途起步之时。如今圣眷正隆,满京城都盯着你的动向,此时成婚未必妥当。”
  “况且我们沈家也不是寻常门第,若在此时联姻,难免惹人揣测。既然你我心意相通,不如再等上半载。待来年春暖花开时,再议婚期可好?”
  许夙阳闻言,那双总是含笑的眸子倏地暗了下来。他倾身欲握她的手,却被不着痕迹地避开。茶盏轻磕案几,在静谧的室内格外清脆。
  “识因。”他眉间蹙起一丝焦急,“你从前不是这般说的。可是出了什么变故?或是我们许家哪里做得不妥?”
  沈识因摇头:“夙阳哥哥莫要多心,你待我极好。只是眼下成婚终究仓促,便是定亲也觉突然。待到明
  年春日,我定给你一个明白答复。”
  “还要等到明年?”许夙阳声音愈发恳切,“可是因婚后居所之事?那处别院是我特意央家中备下的。我父亲严厉,母亲管束甚紧,成婚后若同住,难免委屈了你。”
  他再次伸手,又被避开,眸色不由深了几分:“至于正院之事,原是想着新院未建成前,让你暂住正院。只是父亲说家中从无此例,这才暂定偏院。许是媒人传达有误,倒叫你们误会了。”
  “识因。”他声音里带着慌乱,“我代他们赔个不是,你别生气。识因,我真的很喜欢你,我想与你在一起,我想让你尽快成为我的妻子,不要推迟婚期好不好?”
  他眼中含着小心翼翼的期盼,似春风里将坠未坠的玉兰。
  沈识因忙道:“夙阳哥哥,我已说得很清楚了。”
  许夙阳倾身向前,眼尾微红,又叫了她一声:“识因......”
  他叫的深情,还带着点撒娇的语气,她望着他带着忧伤的眼眸,默了片刻,心软道:“婚姻大事关乎两姓之好。你若是想尽快成婚,不如请令尊令堂过府,与我父母当面商议婚期、居所等事宜?”
  沈识因清楚问题出在哪里,若他当真要娶她过门,岂能只遣个媒婆来传话?今日她母亲拒了那趾高气扬的媒人,不过是气不过罢了。谁家姑娘不是捧在手心里养大的?哪能受这般轻慢。
  许夙阳理解了她话里的意思,默了片刻,道:“你说得是,原是我考虑不周。只是家父新晋太保,事务繁杂,我回去再与他们商议。”
  “商议”二字一出,沈识因便明白了他的处境。
  她与许夙阳自幼相伴,最知许府境况。虽是独子,可许太保治家如治军,在外是温文尔雅的朝中重臣,归家后却说一不二。许夫人望子成龙,恨不能将儿子雕琢成世间最完美的玉器。
  这般境地下长大的许夙阳,面上是温润如玉的探花郎,骨子里却藏着锋芒。偏生他事事都要经父母过目,连婚事也不例外。
  她暗自叹息。记得从前许夫人待她亲厚,常拉着手说体己话。可自去年起,那笑意虽在,却总透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。
  这般微妙变化,以沈识因的年岁尚不能全然参透。但家中长辈想必早已察觉,否则母亲也不会断然回绝媒人。
  想来媒婆的傲慢不过是表面缘由,内里怕是藏着更深的缘故。
  可许夙阳待她的心意却是真切的。金榜题名后立即提亲,足见用情至深。
  窗外一阵风过,卷起几片早凋的海棠花瓣,飘落在他们之间的案几上。
  室内一时静谧。
  过了一会,沈识因温声道:“夙阳哥哥,情爱固然动人,可结为秦晋之好,终究要经得起世俗眼光的考量,过得了宗族礼法的门槛。”
  “我虽养在深闺,却也懂得‘宜其家人’的道理。听你方才言语间诸多为难,想必府上另有考量。既然如此,我们何必急于一时?”
  她不愿让他为难,又道:“我既已许了你,自然不会反悔。眼下我们仍如从前一般,你又何须这般忧心?”
  她竟也在劝他推迟婚事?
  他自幼与她相伴,最是知晓她情动时眼波潋滟的模样,也见过她应下婚约时羞红的脸颊。可此刻她这般从容地说着推迟婚期的话,倒叫他泛起说不出的滋味。
  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会拽着他衣袖撒娇的小丫头了。这个认知让他既欣慰又怅然,就像看着精心培育的花苗,长成了自己都意想不到的模样。
  他原是一腔火气而来,想着她家突然反悔,活似被人当头浇了盆冷水。可眼下,那股无名火反倒渐渐熄了。
  是他诚意不足,叫她生了退意?还是有人与她说了什么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