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5章
  烛火剧烈地摇曳晃动,将萧不眠落在墙上的影子拉扯得扭曲变形。
  他放下最后一枚棋子。
  也就在这时——
  “吱呀”一声。
  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。
  萧不眠执棋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。他抬起眼,看向门口的不速之客,脸上习惯性地漾开一抹温柔浅淡的笑意,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底,却冰冷一片,没有丝毫笑意,直直地刺向来人。
  那人一身墨白素衫,约莫四十上下年纪,面容清癯,气质超然,眉宇间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仁善。身后跟着顾惟慎,顾观澜,云归远,以及……
  萧不眠歪了歪头,视线落在最后那个妇人身上。
  是他的娘亲,萧云。
  顾观澜一看见萧不眠,就像见了鬼一样,猛地发出一声尖锐的惊叫,拼命往萧云身后躲。
  萧云立刻将他紧紧搂进怀里,用手捂住他的嘴,声音颤抖却努力维持镇定地不停安慰,“澜哥儿别怕,别怕!阿娘在呢!他……他不敢欺负你的!”
  萧不眠看着这熟悉的一幕,不由地笑出了声,带着一丝嘲讽。
  还真是一点都没变,他回忆里的所有人都到齐了。
  只是顾观澜的哭闹声实在刺耳,吵得萧不眠本就不多的耐心迅速告罄。
  太吵了。
  要是再哭……杀了好了。
  萧不眠漫不经心地想着。
  那时候顾观澜有那么吵吗?
  萧不眠已经有些记得不太清了,好像是没有的。
  因为姬隋。
  果不其然,下一刻,那着墨白素衫的男修轻晃了下指尖,一股无形无质的力量瞬间笼罩了顾观澜。只见方才还哭个不停地顾观澜彻底没了声,他的眼神迅速变得空洞呆滞,瞳孔涣散,变得如同一个木偶。
  顾惟慎最疼的就是这个儿子,见状吓得魂飞魄散,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,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,声音发颤:“仙人!仙人息怒!仙人您大人有大量,我儿年幼无知,绝非故意冒犯仙威……”
  他额头上瞬间布满冷汗,那表情混杂着对姬隋的崇拜和恐惧,整个人几乎趴伏在地上,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。
  姬隋的目光淡淡扫过,声音听不出喜怒:“怎么回事?”
  顾惟慎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,立刻指向萧不眠,咬牙切齿道:“都是那魔种搞得鬼!是他害了我儿!”
  他似乎想起了往事,声音里充满了愤恨,“三年前,就是这魔种!趁我们不备,将我儿观澜扔进了他院中那口枯井里!不知他使了什么邪法,竟让我们遍寻不着!若非后来给他送饭的仆人察觉井中有异,只怕我儿早已命丧黄泉!”
  “只是…只是我儿自那天起,便受了极大的惊吓,每每见到这魔种就会控制不住地害怕失态,所以他才会冒犯了仙人。”
  另一边,萧云依旧紧紧搂着眼神空洞的顾观澜,手在他后背无意识地轻拍着,嘴里发出轻柔的安抚声。
  萧不眠就站在他们的对面,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场闹剧,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,他只是一个旁观者。
  他看着姬隋,唇角缓缓弯起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。
  自从亲手了结姬隋之后,萧不眠已经很久没有再听过或者想起这个名字了。
  姬隋,剑明仙山的开山祖师,修真界人人敬仰的传奇……唔,他还记得,很多很多年前,他初上剑明仙山时,也是姬隋亲自将他收为关门弟子。
  可惜啊,那时的姬隋,并没有认出他这个“天赋异禀”的新弟子,究竟是谁。
  萧不眠至今还记得,他将骨链刺入姬隋心口的那一刻,对方似乎认出了自己,脸上那骤然浮现的恐惧和难以置信的神情。
  他想,自己应该是极其厌恶这个人的。不然为何即便是在这早已注定的回忆里,那股想要再将此人撕碎一遍的暴戾冲动,依旧如此鲜明?
  不过,他始终觉得姬隋死得太轻易了。明明是和谢无妄一样难缠的对手,却仿佛故意露出破绽般,死得干脆利落,这反而让他觉得不真实。
  所以萧不眠觉得他压根还没死。
  甚至连明见的出现,或许都是姬隋布下的又一枚棋子,派来杀他的。
  就在这时,姬隋转过了头,目光落在了萧不眠身上。
  十六岁的少年身姿挺拔如松柏,即便身着素白衣衫、脚戴镣铐,处于绝对的劣势,那份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的独特气质,依旧让他显得格格不入。
  姬隋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惋惜。
  此子的根骨和修炼天赋,远胜他门下所有亲传弟子,是千年难遇的奇才。只可惜……他体内流淌着一半肮脏的魔族血液,尤其父系还是谢无妄那般强大的魔修。
  天道守恒,越是强大的血脉混合,越是难以容于世。这注定了此子是早夭之命,绝无可能顺利成长。
  所以与其让他这样死去,不如将他这身绝世根骨和魂火抽取出来,另作他用,或许还能为整个修真界的大业添砖加瓦。至于萧不眠,能让他不要那么痛苦地死去,已经是他能给他的最好的归宿了。
  姬隋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。
  他缓步走上前,在萧不眠面前蹲下身,目光平和,甚至带着一丝伪善的怜悯,温声道:“孩子,能在今日毫无痛苦地死去,是本尊能给你的最大恩赐。唯愿你下一世,能幸运地投生成人族,平安顺遂地长大成人。”
  萧不眠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,他轻笑一声,歪了歪头,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:“我会杀了你。”
  姬隋显然并未将这只尚且年幼的半魔放在心上,他脸上那悲悯的笑容丝毫未变,只是缓缓站起身,转向一旁垂首侍立的云归远,语气依旧温和。
  姬隋没放在心上,他依旧笑着,温声道:“归远,起阵吧。”
  云归远面无表情,他依言抬手,指尖灵光流转。
  只见以萧不眠所在位置为中心,往外快速延伸,巨大的阵法纹路显现出来,泛着淡淡的幽蓝荧光。
  乌压压的云层随风而动,将逐渐染上血的圆月遮掩。云又厚又重,在如墨的暮色里翻涌,仿佛一张巨口,要将整个人间吞噬。
  屋外狂风猎猎作响。
  顾惟慎何曾见过如此场面?他心中又惊又骇,平日里只听闻国师云归远有通天彻地之能,他还不甚在意,只觉得是旁人夸大其词。
  如今亲眼所见,只能暗自庆幸自己平日里虽有不敬之念,却只敢在背后嘴硬几句,从未真敢做些什么。否则,恐怕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。
  阵中的萧不眠表情却异乎寻常的平静,仿佛正在遭受噬魂钉贯穿四肢,被钉死在地上的人不是他自己。
  素白的衣衫被鲜血染红,散开的墨发凌乱地铺散在身下,衬着他苍白的面容和漆黑无光的眼眸,宛如从地狱爬出的艳鬼。
  姬隋眯着眼,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判,“你体内魔族的血脉注定了你天性凶残,戾气深重。好在如今还未及扭曲,尚且能阻止一场更大的厄运发生。”
  说着,阵内金光四起。
  剧烈的痛苦让萧不眠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痉挛了一下,但他依旧咬着牙,没有发出一点声音。
  姬隋的声音在房中再次响起,他道:“顾夫人,抽取根骨和魂火,过程凶险,恐怕还需您助一臂之力。否则此子魔性反扑,恐会伤及无辜。”
  萧云闻言,指尖微蜷,她低着头,一步步走上前。
  姬隋只以为她在害怕。
  却在她抬头的瞬间,才发现她的眼中是压抑不住的兴奋。
  云归远递了把匕首给她,道:“还请夫人喂他饮下一口您的血。”
  萧云几乎是抢一般接过匕首,神色癫狂地在自己掌心狠狠一划。
  鲜红的血液瞬间涌出,顺着她的指尖,一滴滴落在萧不眠苍白的薄唇上。
  萧不眠睁着那双黑得不见底的眼睛,静静地看向她。
  其实,他们母子二人是有几分相像的。萧不眠继承了萧云漂亮的桃花眼和略显薄情的唇形。只是此刻,那薄唇沾染了殷红的血滴,配上他苍白的面容和漆黑的眼神,显得愈发诡谲妖异,危险莫名。
  姬隋开始动手抽取他的根骨。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极致痛苦。
  萧不眠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,额角青筋暴起,冷汗瞬间浸透衣衫。
  可就在这极致的痛苦中,他却突然笑了起来。起初是低低的、压抑的闷笑,随后笑声越来越大,充满了无尽的嘲讽和疯狂,回荡在金光闪烁的阵法中,令人毛骨悚然。
  更多的鲜血从他小腹被强行破开的伤口中汹涌而出,迅速染红了他素白的衣衫,在地上洇开一大片触目惊心的红。
  屋外狂风大作,将乌黑的云吹散了些。
  姬隋取出根骨,小心融入进顾观澜体内。
  云归远看着阵法中央,因失去根骨而双眼赤红的萧不眠,道:“这魔物失去根骨,魔性恐难压制,再取魂火,极易失控反噬。为保万全,还请顾夫人亲自将他魂火取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