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0章
  表面上看,皇帝对云州的繁荣富庶、文教昌盛颇为满意,时常颔首嘉许,让以云州知府为首的一众官员暗自松了口气,颇觉得意。
  这日午后,皇帝带着小九及几位大臣,来到云州城最大的“丰裕”粮行附近的一家茶楼二层雅间歇脚,名为品茶,实则是想近距离观察这江南粮市的运作情况。
  窗外便是车水马龙的粮食交易市集,扛着麻包的苦力、拨着算盘的账房、讨价还价的粮商,喧嚣而充满活力。
  小九对看人讨价还价没太大兴趣,正百无聊赖地用小银叉戳着一块精致的荷花酥,耳朵却敏锐地捕捉到邻桌几位看似普通粮商打扮的人的低声交谈。
  “……王掌柜,今年的新米价钱是不是涨得有点狠了?这才刚入库,就比往年高了近两成,这让底下那些小门小户怎么活?”
  “唉,李老弟,你当我愿意?上头打了招呼,说是要统一调配,稳定市价,咱们也只能跟着走。
  听说……是京里大人物的意思,要备战边关,多储粮呢。”一个胖胖的商人压低声音道。
  “备战?”
  先前那人声音里带着疑惑,“没听说北边有大战事啊?再说了,备战储粮也不是这个涨法,这分明是……”
  “嘘!慎言!”
  另一人急忙打断,“咱们做买卖的,跟着行情走便是,莫谈国事!莫谈国事!”
  小九戳点心的动作慢了下来。他虽然对朝政不感兴趣,但也知道粮价乃万价之基,骤然上涨绝非好事。
  而且,京里大人物、备战这些词,让他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对劲。
  父皇近日并未流露出任何要大规模用兵的迹象。
  他抬起眼,悄悄看向父皇。
  只见皇帝端着茶杯,目光似乎落在楼下的市集上,神情平静,但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叩击的细微动作,却透露了他内心的思量。显然,他也听到了那番对话。
  这时,粮行门口忽然传来一阵骚动。
  只见一个老农模样的老者,带着几个衣衫褴褛的农人,正激动地想往粮行里冲,却被几个膀大腰圆的伙计拦在外面。
  “凭什么不卖给我们?我们有钱!虽然是旧钱,但也是钱啊!”
  老农挥舞着手里一串串的铜钱,声音嘶哑。
  粮行掌柜模样的男人站在台阶上,面带难色,却语气强硬:
  “老丈,不是我不卖给你。是东家吩咐了,近来只收新铸的永熙通宝,或是成色好的银子。
  您这旧钱……杂质太多,我们收了也没法上缴国库啊!”
  “胡说!这钱前几日还能用!怎么你们丰裕号今天就挑三拣四了?我们等着米下锅啊!”农人们情绪激动起来。
  周围渐渐围拢起看热闹的人群,指指点点,议论纷纷。
  雅间内,一位随行的户部官员皱起眉头,低声道:
  “陛下,旧钱虽不如新钱,但朝廷并未明令禁止流通。丰裕号此举,颇有蹊跷。”
  皇帝目光微冷,并未言语。
  小九看着楼下那无助的老农和气势汹汹的伙计,心里很不是滋味。
  他想起潞州府那个杂耍班的小孩,又想到这一路看到的祥和景象之下,似乎隐藏着他不曾见过的另一面。
  突然,人群外挤进来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,正是那日有一面之缘的李释(李不言)!
  他看起来依旧清瘦,但换了一件稍整齐些的青色长衫。
  他挤到前面,对着那粮行掌柜朗声道:
  “掌柜的!《颂律民商篇》明文规定,凡官铸制钱,无论新旧,皆可流通,不得拒收!尔等此举,可是要违抗律法,盘剥百姓?!”
  他声音清朗,引经据典,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。
  那掌柜被当众质问,脸色一阵青白,强辩道:“你、你休要血口喷人!这是我们东家的规矩!
  再者,如今市面上旧钱就是不好使,我们也有难处!”
  “东家的规矩大,还是朝廷的律法大?”
  李不言毫不退让,言辞犀利,“若家家粮行都效仿尔等,拒收旧钱,岂不是要逼得持有旧钱的百姓无米可炊,酿成民变?尔等担当得起吗?!”
  他的话语掷地有声,周围百姓纷纷附和:“这位相公说得对!”
  “就是!凭什么不收我们的钱!”
  那粮行掌柜被怼得哑口无言,额角冒汗。
  雅间内,小九看得眼睛发亮。
  哇!不愧是未来第一喷子!这战斗力!已经开始初具雏形了!虽然对象是个粮行掌柜。
  皇帝的目光也落在李不言身上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。他低声对身旁的侍卫统领吩咐了一句。
  很快,楼下便有几名看似普通家丁模样的人上前,不动声色地隔开了冲突双方,那粮行掌柜趁机灰溜溜地躲回了店里,一场风波暂时平息。
  李不言则被那老农拉着千恩万谢。
  小九注意到,父皇的脸色并未因此好转,反而更加深沉。
  他低声对身旁的宰相崔琰道:“崔相,你看这云州粮市,倒是热闹得很啊。”
  崔琰面色如常,微微躬身:“陛下圣明,商贾逐利,些许纷争在所难免。云州知府治理有方,大局想必无碍。”
  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,既点了商人的本性,又维护了地方官。
  皇帝不置可否地“嗯”了一声,目光再次投向窗外,那深邃的眼神仿佛要穿透这繁华的街市,看清其下隐藏的真相。
  接下来的半日,暗探回报的消息逐渐拼凑出一个令人不安的轮廓。
  云州乃至周边几个州府的粮价,近一个月来都在“丰裕”号等几家大粮行的默契操控下稳步上涨,理由五花八门,从漕运不畅到备战储粮。
  同时,这几家大粮行开始不同程度地拒收旧钱,或是极力压低旧钱兑换银两的比率,导致底层百姓和商户怨声载道,却又求助无门。
  而更耐人寻味的是,这几家大型粮行背后,似乎都能隐约看到某些熟悉的身影——与京城某些世家大族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旁支、门人。
  傍晚回到行辕,皇帝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。他屏退左右,只留下几位绝对心腹重臣。
  “好一个治理有方!好一个大局无碍!”
  皇帝的声音冷得像冰,“朕还在,他们的手就敢伸得如此长!操控粮价,拒收旧钱,这是想干什么?
  掏空百姓的钱袋子,制造民怨,给朕一个下马威吗?还是想借此敛财,以备不时之需?”
  一位心腹大臣凝重道:“陛下,此事绝非偶然。选择在您南巡途中发难,其心可诛。
  他们这是算准了您不愿在此时此地掀起大波澜,影响大局和稳定。”
  另一人道:“粮价之事,牵一发而动全身。若强行打压,恐引发市场恐慌;若放任不管,民怨积累,后果不堪设想。
  且他们打着备战、储粮的旗号,一时竟让人抓不到切实的把柄。”
  皇帝沉吟片刻,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:“他们想玩,朕就陪他们玩玩。既然他们喜欢用商业的手段,那朕就用商业的手段回敬。”
  他迅速下达了几条密令:
  一、立刻从周边未受影响的州府,紧急调拨一批官粮,以“平粜”为名,投入云州市场,稳定粮价,但规模要控制,不宜打草惊蛇。
  二、命皇商暗中出面,高价收购市面上被压价的旧钱,维持旧钱流通。
  三、严查丰裕等粮行的账目和漕运记录,寻找突破口。
  命令被迅速而隐秘地执行下去。
  小九在一旁安静地听着,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,那些表面上恭敬顺从的官员和世家,背地里竟可以施展出如此多的手段。
  这比他想象过的政治斗争要复杂和凶险得多。
  他忍不住小声问:“父皇,他们……为什么非要这样做?”
  皇帝看了儿子一眼,目光复杂,叹了口气:“为了利益,为了权力,也为了……试探。”
  “小九,你要记住,这世上最难的,不是对付明面上的敌人,而是应对来自内部的、藏在暗处的冷箭。
  他们今日可以操控粮价,明日就可能散布流言,后日……甚至可能做出更疯狂的事情。”
  小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,忽然觉得那条路,远比他以为的更加崎岖和孤独。
  是夜,云州城看似平静,但暗地里的较量已然展开。
  官府的平价粮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几个指定的网点,皇商开始收购旧钱,查账的人手也已秘密派出。
  而世家那边,似乎也察觉到了风声,动作变得更加隐蔽。
  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,在这座富庶的江南名城悄然拉开了序幕。
  皇帝的反制措施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,虽然轻巧,却迅速荡开涟漪,打破了云州城表面上的平衡。
  官仓的平价米虽投放隐秘,数量也有限,但对于那些被高昂粮价压得喘不过气的贫苦百姓和小商贩而言,无异于久旱甘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