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5章
  起初,父子二人只是随意翻阅, 想着看看小九那个“玻璃宫”闹着玩的生意挣了多少银两。
  然而,当他们的目光落在那一行行墨迹未干的数字上时, 空气仿佛骤然凝固。
  皇帝拿着账本的手指先是无意识地收紧,指节泛白, 随即, 那苍老而稳健的手竟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。
  他猛地抬头, 看向对面的太子, 素来深邃沉静的眼眸里写满了难以置信,连声音都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和颤音:
  “明儿……朕……朕是不是老眼昏花了?你, 你再给朕算算, 这……这是一个月的……收入?”
  太子赵庚明的心跳早已如擂鼓般狂响,他强迫自己凝神静气,拿起旁边的算盘, 指尖飞快地拨动着朱红色的算珠。
  清脆的碰撞声在寂静的御书房里格外清晰。每核对一遍, 他心中的惊涛骇浪就汹涌一分。
  终于, 他放下算盘, 抬起的脸上同样布满震撼,声音因极力克制而显得有些发颤:
  “父皇, 儿臣核验了三遍……确凿无疑。这还仅仅是京城‘玻璃宫’一地的销售额,尚未计入各地豪商预付的订金。而且……”
  他深吸一口气,指着账册末尾, “您看,琉璃镜、眼镜、放大镜、水晶器皿这些精品利润最高,尤其是那老花镜、近视镜、放大镜订单已排至明年秋。”
  “儿臣方才收到消息, 东南沿海的市舶司已接到数批海外番商的询价,愿以十倍之利求购,儿臣已经问过小九,眼镜也可不用定制,直接制成各种度数销往海外。”
  巨大的狂喜,如同积蓄了万钧之力的海啸,轰然冲垮了父子二人固有的认知堤坝。
  他们早知道玻璃新奇,能赚钱,却绝未想到,它能赚到如此地步!
  这已经不是“点石成金”的妙术,这简直是凭空搬来了一座不断生长的金山!
  曾几何时,他们虽支持赵庚旭捣鼓工科,内心深处却仍奉行着“万般皆下品,惟有读书高”的古训。
  工科,不过是经国大道旁的奇技淫巧,能补贴些国库用度便是极限。
  他们的全盘谋划,始终围绕着如何通过科举取士,步步为营,缓慢而坚定地提拔寒门,稀释世家那盘根错节的势力。
  即便小九曾提出那石破天惊的“土地改革”之策,他们也认为想法虽好,却因触动利益太广、所需资金太过庞大,如同镜花水月,难以推行。
  要彻底弱化世家,在他们原先的蓝图里,那是一幅需要以水磨工夫缓缓图之的漫长画卷。
  可现在,这账本上简单粗暴的数字,像一道撕裂夜幕的闪电,将一切照得雪亮!
  有钱,真的可以重塑规则!
  若能源源不断获得如此恐怖的利润,那么,土地改革中,那曾被视为天方夜谭的“溢价回购”所需的天文数字资金,瞬间有了坚实的依托!
  完全可以先一两个州县先行试点,用这真金白银,硬生生砸开一条血路!
  如果天工院能一年一物……不,两年一物……陆续产出玻璃这种新奇物件。
  无数曾因囊中羞涩而搁置的宏伟蓝图——贯通南北的水利工程、推广至全国州县的新式农具、甚至在穷乡僻壤广设蒙学以启民智……都不再是纸上谈兵!
  科举选拔出的寒门士子,正可填补这些新辟的领域与从世家手中逐步收回的权力真空。
  有了这金山银海作后盾,替换世家势力的进程,何须百年?恐怕二十年之内,朝堂格局便将焕然一新!
  “哈哈!哈哈哈哈——!”
  皇帝猛地从龙椅上站起,积郁多年的沉闷仿佛在这一刻随着朗笑声倾泻而出。
  他激动地在御书房内来回踱步,袍袖生风,脸上的每道皱纹都舒展开来,焕发着惊人的光彩。
  “好!好!好!是小九!是这工科!是这琉璃!是朕……是朕之前坐井观天,一叶障目了啊!”
  他顿住脚步,目光灼灼地看向太子,那眼神中燃烧着从未有过的雄心与笃定。
  “明儿!看见了吗?这才是真正能改天换地、撬动乾坤的力量!什么分化拉拢?什么制造你我父子、兄弟不和的假象来迷惑那些蠹虫?与之相比,尽皆落于下乘,是小道耳!”
  太子赵庚明亦是心潮澎湃,难以自已。
  他此前为了稳固国本,表现出与九弟政见不合的权谋手段,以转移世家的注意力,分化其力量。
  可此刻,凝视着那本仿佛重若千钧的账册,他只觉过往那些在阴暗角落里滋生的算计,在这煌煌大势、在这足以照亮山河的金光面前,显得如此局促、狭隘,甚至……有些可笑。
  “父皇圣明!”
  太子起身,拱手一礼,语气斩钉截铁,带着一种挣脱束缚后的清明与力量。
  “有此雄厚财力,我大颂便可堂堂正正,行阳谋以取胜!”
  “待到我大颂国力日盛,百姓富足安康,天下归心,那些世家大族,若识时务,自可融入这滚滚洪流;”
  “若仍抱残守缺,冥顽不灵,便只能被这时代巨轮碾为齑粉!何须再效鬼蜮伎俩,徒损天家气度?”
  父子二人相视而笑,一切尽在不言中。
  “传旨!”皇帝回到案前,声音洪亮,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。
  “即日起,天工院列为大颂第一等要枢,所需一切物料、匠籍、人手,六部及天下各州府必须优先供给,不得有误!”
  “九皇子赵庚旭,于国有大功,特许其随时入宫奏对,天工院一应事务,可专折直奏!告诉小九,让他只管放开手脚,大胆去干!天捅破了,有朕和他皇兄给他撑着!”
  这一刻,皇帝与太子心中雪亮。
  “工科”字所蕴含的力量,远超他们的想象,更甚于科举。
  “而他们那位宝贝幼子/幼弟,哪里是什么顽童,分明是上苍赐予大颂,最耀眼、最珍贵的——国之祥瑞。”
  天工院挂牌运作已近两月,这座昔日废弃的官署,如今成了大颂第一等要枢,非明旨不可进,也是最常传出“怪声”与“异动”的地方。
  院内分区明确,有专司冶炼的“金坊”,负责木工巧器的“木坊”,研究水利农具的“水坊”,以及由几位老窑工和他亲自带领学徒负责的“琉璃坊”。
  这里没有传统官署的森严等级,更多的是工匠们为了一个技术难题争得面红耳赤,或是因一个奇思妙想得以实现而爆发的欢呼。
  这日,天工院后院的空地上,围了一大圈人。
  中心处,是一个造型古怪的木质框架,框架下装着两个奇怪的轮子,轮子并非传统马车那般左右对称,而是一前一后。赵庚旭正满头大汗地跨坐在框架上,两只脚踩在连接后轮的踏板上。
  “殿下,您……您真要亲自试啊?”
  福贵在一旁急得团团转,“这‘自行舟’万一摔了可怎么得了!”
  “怕什么,理论上是可行的!齿轮传动,链条带动后轮,人力驱动……比马车省牲口,比走路快!”
  赵庚旭脸上又是几道油污,眼神却亮得惊人,“刘师傅,张铁匠,帮我扶稳了!”
  他双脚用力一蹬,那被称为“自行舟”的古怪物件,竟真的晃晃悠悠地向前移动起来!围观的工匠们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。
  起初还很慢,摇摇晃晃,赵庚旭努力保持着平衡,但随着速度稍微起来,车子竟渐渐平稳。
  “动了!动了!殿下,它真的自己走了!”一个年轻工匠兴奋地大喊。
  赵庚旭骑着这原始的“自行车”在院子里绕了小半圈,虽然姿势笨拙,道路颠簸得他屁股生疼,但这前所未有的体验让他兴奋不已。
  然而,乐极生悲,在一个转弯时,前轮撞到一块小石子,车子猛地一歪……
  “殿下!”
  众人惊呼着冲上前。
  好在赵庚旭反应快,跳了下来,只是车子摔在地上,前轮的木质辐条断了两根。
  “可惜了,”赵庚旭拍拍身上的土,浑不在意,反而蹲下来研究断裂处。
  “材料强度不够,还有这减震,得想办法找到橡胶……”
  他抬头,看着围过来的、面带忧色的工匠们,反而笑了:“都哭丧着脸干嘛?第一次试就能跑起来,已经是成功了八成!剩下的,不过是改进的问题!”
  这般“异想天开”的尝试,在天工院几乎每日都在上演。
  除了自行舟,还有试图利用水力驱动的风车,改良了风箱结构、炉温更高的“高炉”模型。
  甚至赵庚旭还凭着模糊记忆,画出了带有简单透镜的“望远镜”草图,让琉璃坊的老匠人们去琢磨如何磨制镜片。
  这些新奇事物,起初被外界视为“奇技淫巧”,甚至是“皇子玩物丧志”的证据。
  但随着琉璃宫那骇人听闻的利润传入宫中,以及一些小巧实用的改良农具、工具开始试用,风向渐渐变了。
  尤其是皇帝那道“天工院列为第一等要枢,优先供给”的旨意下达后,再无人敢明面质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