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章
  与此相应的,是白云河谷三十三条人命。
  数月前,羲和舫少阳剑庐一队弟子,来到白云河谷,猎杀灵鸟,为舫主的旧伤入药。数人充作斥候,先一步探路,其余人驻留在勒石滩营帐里,和舫里最后一次留影联络。
  同门师兄弟间火药味儿很重,人人脸孔涨红,却不愿多提。
  羲和常事,也没有人在意。
  但很快,这一队弟子全部失踪了。
  单烽常驻在雪原上,调查的差事就近砸在了他头上。他欠了一屁股人命债,查起来不可谓不迅速,可惜不是好结果。
  勒石滩俯近,只有七道淡淡的炭影,是真火外泄而死。
  越来越多的痕迹被发现。第二处,勒石滩和陵兰陂间的夹道,两道炭影。
  第三处,盐化山北坡,五道炭影。
  第四处……
  第五处……
  至此,三十三名前途无量的羲和弟子,留在世上的最后痕迹,便是一抹焦烟。
  尸骨无存,唯一的遗物,就是雪凝珠。作为保命的法宝,它们被盛在水火不侵的祝融天丝袋中,外力极难损伤,却在单烽打开的瞬间,化成了粉末。
  除非是内里的阵法出了问题,聚寒变成了引火,才让这些年轻弟子惨死雪中。
  地点不同,人数不同,死亡的时间也各异。这也就意味着,雪凝珠不是同时失控的。
  冥冥中似有一双无形的手,始终高悬在这些年轻弟子身后,以某种观音带笑般的冷酷,每一合掌,血肉涂炭!
  是寻仇?因为能操控的雪凝珠不多,动手脚仍需时间,所以逐个击破么?
  他手上的这一颗漏网之鱼,还有唯一的幸存者,就显得尤其扎眼了。
  单烽从背后扯过一枚用红绳穿着的古铜钱,屈指一弹。
  “小还神,千里留音,紫薇台。”
  古铜钱上的夔纹淌过一片金光。通往羲和舫的千里留音术无声运转。
  单烽道:“人都找到了。死了,让金多宝节哀,替他的好徒儿们辨认一下雪凝珠的碎片,羲和的阵法他最清楚。哦,还有个活着的,有点……形容狰狞。雷氏商队七日后会在最近的驿城停靠,人在商队最后一辆铁云车中,我留了印记。存疑的雪凝珠也封存了。我交差了。”
  说话间,他已大步走到最后一辆铁云车边,把雪狼皮门帘一掀。
  车帘深处的黑暗中,传来了一串巨响。
  有人拉扯着铁链,在玄铁车厢中狂风暴雨般扫荡。
  “啊……啊,啊!!!还给我,还给我!”
  嘶吼之中,那道黑影已一头撞在车门边上,露出一张赤红癫狂的面孔,太阳穴青筋暴起,三分像人,七分如鬼。
  那一支三十四人的羲和舫小队,只留下了这一个活口。
  少阳剑庐,薛云。
  画像上的少年不负少阳剑金碧辉煌之名,相貌俊朗,面露三分傲色。眼前人却形貌癫狂。
  那偷了雪凝珠的年轻弟子凑过来,面色如土。
  “单前辈,不好,天罡环都要被他挣坏了!怎么越来越疯了?”
  单烽微微眯起眼睛,凌空在薛云眼皮上一按,那底下的眼珠疯狂震颤着,被挤出的一隙眼白血丝密布。
  居然在做梦。
  “你只拿了一颗雪凝珠?”
  “我……吃了这样的苦头,我哪敢呀!”年轻弟子叫屈道,“我扯了雪凝珠就走,他连眼睛都没睁开呢!”
  “扯?”
  单烽捕捉到他的言外之意,低头一看,这年轻弟子的腰间凭空多了一条素白丝绦,质地柔和如冰云,正在风中拂动。
  “雪凝珠上结的绦子,丢了可惜。”年轻弟子嗫嚅道,解下抓在手里。他贪惯了小便宜,也是命该有此一劫,那咆哮声霎时间止歇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劲风!
  也不知疯子何时挣脱了铁链,竟半身冲出了车门外,一把将素白丝绦扯回了手里。
  年轻弟子惨叫一声,被指头刮到的地方,血流如注。
  薛云脸上狰狞的血色却退去了,每一寸肌肉都温顺起来,露出年轻俊秀的底色。他两眼依旧紧闭,抓着丝绦不住嗅闻,半晌从喉咙底下发出一声颤抖的喟叹。
  那声音极度压抑,听得人头皮发麻。
  “红……红……”
  单烽的脸色亦变得古怪起来。但凡是男子,见到这样的神情,都会泛起一股了然的恶心。
  真疯了?
  要知道,羲和舫弟子轻易不会做梦,他们的识海中常年燃烧着真火,不分昼夜地淬炼着神识,闭眼时唯有一片赤红。
  能被称为梦的,只有那些淬炼未尽的杂念,经年累月,终成火毒。一旦做梦,便意味着到了不得不破障的时候。
  只是这小子做的怎么是春梦?
  情障?
  那条素白丝绦显然是薛云执念所在,片刻之后,他的喘息声止息了,眼睑下的眼珠也不再狂乱跳动,在一片平静中,直直地倒栽回了车厢里。
  单烽一跃上了铁云车辕架,回首俯视年轻弟子,目光从兜帽底下森然洒落。
  “不想死的话,闭嘴,别看,管好你的手。”
  年轻弟子退开后,单烽扒开手套,手背上不知何时冒出了一点红色的少阳火种,一吹就熄灭了。
  同样的蹩脚手段,还犯到他头上来了。
  他冷笑一声,一拳把薛云砸到了车厢壁上。
  “暗算我,有种。”他道,目光在素白丝绦上一扫,“你姘头就这么香?碰一下都要杀人?”
  第3章 疯人语
  薛云坐起身,一手攥紧素白丝绦,眼中凶光四射。
  单烽道:“装不下去了?薛云。”
  “什么人?”
  单烽靠在车门边,因体魄的缘故,仅能微低着头,如此看人时,眉骨压低,自然透露出十二分的锐利。
  “一行三十四人,为什么只有你还活着?”
  薛云阴冷道:“审我?你是什么东西。”
  他单手按在车壁上,红芒乍现。夜色里传来了一阵躁动,冰层吱嘎作响,都是被真火外泄所引来的雪鬼。
  回应他的,却是一阵迎面袭来的劲风。
  对方前一秒还倚门不动,却在瞬间暴起,薛云根本来不及反应,胸腹间便炸开一阵剧痛,即便有法衣护体不至于身受重伤,依旧被踹得口鼻喷血。
  怎么会这么快!一定是天杀的体修!
  单烽又一脚踏在他手腕上,轻而易举地将那点红芒踩熄了。
  “再有半句废话,我就打断你的四肢,把你脸朝下拖去紫薇台。出门在外。师叔教你个规矩。别、动、真、火。”
  “师叔?”薛云瞳孔一缩,突然回想起什么,失声道,“等等,你刚才说什么,其他人都死了?”
  “你不知道?”
  “我能知道什么?不可能,这次出来雪猎,首座连压箱底的法衣都给我们穿上了,怎么可能全部战死?除非——我早说了别乱用真火!”
  “哦?你是说队里都跟你一个德行?”
  “我们羲和弟子的脾气,你不清楚?”
  单烽平淡道:“但你还活着,他们连灰都没剩下。”
  “你怀疑是我?早知道一出来就闹内讧,我还不如待在舫里。我被冰河卷走时,那些人还对着一地鸟毛大打出手呢,等醒过来时,早不知跟着车队跑了多久了,离勒石滩少说也有百里,我有这样的本事?”
  “金多宝养了个好徒弟啊,宁可装疯卖傻,也不愿回羲和。”
  “关你屁事!”
  薛云眼前仍旧黑芒乱窜,只能看清面前充满压迫感的颀长投影,和斜背在身后的双刀。
  奇异的双刀,铜镜一般的材质……
  “双镜刀?你是烽夜首座!”
  “我这一脉已无弟子,叫什么首座?”
  心中的猜想得到印证,薛云冷笑一声。如果是眼前这位首座,他不见得要怕,一个徒有虚名,却连宗门都不敢回的废物,也就逞一逞体修的威风。
  更何况,全羲和舫都知道,这位所谓的首座,丹鼎已熄,根本连真火都用不出来。
  他袖口之中,忽而流窜出一道血色。那一支短剑通体赤红,唯在剑脊中流淌着一缕金芒,仿佛活着的岩浆。
  “你有什么资格审我?论戕害同门,谁能比得过你?小师叔,你也该夹着尾巴做人了,当年对影自怜的那一场笑话——”
  对影自怜这四个字一出,无疑是触及了某种禁忌。单烽颊边硬邦邦地顶起了一块,紧接着便是一声瘆人的脆响,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嚼碎了。
  薛云一惊,却已经太迟了。这一次的劲风来得毫无声息,是从他腰腹内部爆发出来的,寒气直冲脏腑。
  单烽居然二话不说,一刀捅穿了他的丹田!
  镜刀抽出,车里的真火便猛然回流成一条灰溜溜的火蛇,缩回了他腹中,薛云如遭重击,反手按住丹田,跌坐在地。
  这种灰败里带着畏服的意味,犹如斗败的雄鸡,亦是羲和弟子的惯例,真火间彼此压制,败者缩回丹田间,便有粗鄙者称之为缩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