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章
  扫视一圈,家里的长辈都在,我一一致以问候。
  季爷爷捋着胡子点头笑笑,夫人也还是那副样子,温婉地应了声,接着让管家和厨房的阿姨将晚餐全上齐了。
  我沉默地吃着,注意力全放在了余光瞥到的那个身影上——季凝遇的碗里白花花的一片,米饭堆成座小山,刚端上来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什么样子。桌上大部分是些他爱吃的,但仍旧不足以吸引少爷开那金口。
  眼前是模糊的色彩,我吃得心不在焉,视线中唯一清晰的就是狭小的他,以及那高脚杯中鲜红的葡萄酒。
  季凝遇闷声喝几杯了,抬臂倒酒的动作迅速且连贯。我不禁皱了眉,这么喝迟早会出事。
  好在坐在一旁的夫人终于忍受不住,小声开了口。
  “不许喝了!要难受就先回房休息,现在吃不进就算了,等会饿了再出来!”听得正认真,耳朵忽又接收到季先生的声音。“小仰,你在外边一直照顾着凝遇,你跟我们说说他有没有碰到什么好女孩儿啊?”
  “爸!”
  季凝遇终是抬头喊了一声。我看着他捏着筷子的手逐渐收紧,青筋像小蛇一样攀附在玉白的肌肤上。似是感应到炽烈的目光,他主动望向了我,蹙着好看的眉,眼波中含着一丝紧张。
  哦,我突然想起来了,季家似乎只知道他在外学业情况,似乎对这儿子的性取向和情史都一概不知。思即此,我也忍不住弯了嘴角,想到了未来会发生的事情、好玩的事情......
  这一笑似乎对季凝遇构成了很大的威胁,他凝望我的视线愈发炙热。我从未如此、前所未有、能这么轻易感知到他目光中所传递的情绪,不止紧张,还有着低声下气的祈求。他的血管和呼吸道变得狭窄,我肉眼可见他急促的呼吸,衬衣下起伏不停的胸膛,以及血液粘滞的前行。
  我的皮鞋感知到一股力量,季凝遇颤抖着唇,盯着我的同时不忘通过踩一脚来给予些警告。脚尖上方似有陀螺在不停施力打着转,力气真不小啊,我也皱了眉,一边为疼痛感到麻木,一边为起了皱的皮鞋而心痛。
  “先生。”
  皮鞋上的另一双皮鞋停了下来。
  “情感方面的事情是少爷的隐私,我对此并不了解。”
  季凝遇呼了好大一口气,酒香都飘进了我的鼻腔。
  “真的?”
  “没见过什么女人跟在少爷身边。”
  季先生对我很好,我并不想欺骗他,这句......确实也是实话,没什么女人,男人却是很多。
  交缠在一起的那只脚不见了,我注意到了季凝遇的沉默。他在我落下的话音后猛然起身,和众人打了个招呼就仓惶地离开了。
  在我看来那是逃跑,他心虚了。
  很早就交代过,我在八岁就来到季家,陪了少爷有十三年。
  其实在季凝遇成年前,季叔对他的态度还不是像今日这般严厉。季凝遇一直是生活在爱里的孩子,家里所有人都围着他连轴转,能满足的一件不落,想要的全给,实打实的膝下麟儿、天之骄子。
  那季凝遇这种被批评的境况是什么时候到来的呢,据我所知就在他成年后。
  他那无因扭曲的性格和臭脾气不仅波及到了我和他之间的关系,家里人对他的态度也一并被影响。大一大二的两年,少爷似乎成绩和生活作风方面出了很大的问题,季叔当时都怀疑是不是小时候把他宠坏了才造就了如今的性格。老爷子为了出版社的发展对此下了严格的命令——季凝遇必须端正好态度,成为一名合格的继承人。
  这也是我为什么一回到季家就马上被送往少爷身边的原因。好在这一年他成绩优异,我汇报给季家的情况他们也满意。换做前几年想必会被教育得更厉害,今年还算好的。
  结果我没想到,他还是哭鼻子了......
  唉,臭小孩,就这样。
  “我知道的情况都汇报了,成绩单、展览还有各种摄影比赛的成绩也一并包含在了里面。偶尔喝点小酒聚餐,无不良嗜好,少爷已经十分优秀了。”
  季叔啧啧嘴,笑弯的眼看起来很是满意,“还是有你看着他好......从小到大他最听你的了。”
  我挑挑眉,喝了口酒没说话。
  “对了,你等会去帮我们打个圆场,顺便让他吃些东西,晚点又肚子饿了。”他话音刚落,老爷子就跟着附和,“今天也没说他啊......怎么自己又生气闷气来了?”突着青筋的手摸了摸花白的山羊胡须,“是不是在外面受委屈了?”
  是吗?我怎么不知道。
  第4章 没关系
  我手中托着wedgwood的瓷器,家中唯一署名的碟子,只有季凝遇能用。这是他出生时奶奶赠予的礼物之一,碟面浮雕细腻地融入了诞生日的元素:希腊风格的太阳与夏之女神auxo,寓意着夏日万物的繁茂与生机。
  瓷碟中盛着被称为"天使之铃"的法国甜品——可露丽,他留学期间最为偏爱的小食。我料想他吃不进什么饭,便端着这些去敲响了房门。
  ‘咚咚咚’......
  标准的三敲,等了好一会儿里面也没有反应。
  “我进来了。”打了个招呼,我推开门,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狼藉——背靠沙发,季凝遇歪七扭八地坐在地毯上,不知从哪抽了一瓶完整的红酒带回房间喝得只剩一半,酒液从倾倒的瓶口缓缓流出,砖红侵染了米色羊毛,淡淡的粉红嫩得就跟他此时醉酒的脸颊一样。
  “醒醒。”我半蹲在一边,轻轻推了推。但他仍旧垂丧着头,嘴里嘟嘟囔囔地不知在说些什么。
  “这是喝了多少?”看着这不省人事的样子,我不由得皱眉,拿起地上的酒瓶扫了一眼——路易拉菲法国原瓶进口红酒s95干红葡萄酒,度数高达16.5%。一回家就喝这么猛,半瓶都快赶上他在国外四年的量了。
  估摸着一时半会儿是清醒不了,但空腹喝那么多胃肯定受不住,总得吃些东西。我只好先扶正他的身体,尝试着去叫醒他,“凝遇...季凝遇......”
  他在我反复的呼唤中渐渐抬起了沉重的眼皮,噙着水的眼眸映衬着海棠红的面颊,就像是一颗名贵的蓝珀镶嵌在希利尔湖的中央。
  那一瞬间我好似回到了小时候,他摔倒后黏着我哭鼻子要个抱抱。鬼使神差地,我抬起了手,眼睛无法在那张脸上移开,反复品味着,掌心蹭了上去,温热得发烫。
  “嗯......走开!”季凝遇应该是看清了眼前的人,一下把我推开,眉宇间怒气隐现,“你过来干什么?!”往后缩着身子,像在抵御危险的刺猬,不管是肢体还是言语都带着刺,毫不留情地扎向我,“讨厌你!”呼出的气息带着红酒香,鲜润醉人的果甜后又沉淀着陈年木桶的厚重。
  我无奈叹了口气,把碟子端过来,“你喜欢的可露丽......吃点?”
  “我不要!”他一把将头扭开,埋进枕头里,不断阻拦的手在空中挥舞着。
  “注意些,这是你奶奶送的碟子。”闻言他立马不动了,还好我留了一手。
  “为什么不听话?你得吃点东西,不然明早又胃痛。”我耐着性子说,瞥了眼那半边屁股,随后拍了拍手臂,“就这么讨厌我?”
  “对!就是讨厌你......”声音被枕头闷得格外沙哑。
  “理由......”他不说话了,静谧的空气中只剩混杂着酒气的沉重呼吸,从那起伏的脊背我不难猜他有些难受了。“我不接受莫名其妙地耍酒疯。”我一边说着一边抓着胳膊将他扶正,“坐直,深呼吸......”
  柔顺的头发被刚刚那么一闹弄得跟鸡窝似的,他正了身体,抱着枕头沉默不语。
  “要么告诉我理由,要么吃点东西。”
  季凝遇酒醉的时候心理防线低,会说出许多藏在心里的事,这也是我忍耐着不停引导他的原因。此刻他嘴巴一张一合,小口小口调整着,我想应该差不多了。
  “你为什么今天不和我一起进餐厅?”语气冷静许多,没那么亢奋,不过张嘴就斥责我,“你明明知道我一个人进去肯定会被说!你是不是故意的......”
  我不想撒谎,所以没说话。
  “不说话就是承认咯......”季凝遇眨巴着眼,情绪一上来又开始流眼泪,“为什么你那年离开后家里就对我变了个态度呢?为什么爸爸总是对你很满意?!”瘪着嘴哭诉,语气里的委屈换做气体想必可以吹好几个气球,牵动着全身好似泡在青梅汁里,酸酸涩涩,连呼吸都吹出一圈圈小气泡,是绿色的。
  我的心脏也跟着浸没在青梅汁里,我总看不得他这副模样,完全没有今时今日的傲气和蛮横,像一下回到了几年前那个乖巧直率的小男孩。
  “并不是,季叔叔他们......”我放缓了语气,将大人的话带到,“对你严厉是没办法的事,你热爱摄影又有天赋,出版社交给你再合适不过,他们就是想让你尽快具备相关的资质......”拿出丝巾,我替他擦了擦脸上的眼泪,“他们都一直在关心你,只是现在你不愿意敞开心扉了......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