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章
  恍神之际,手背竟觉一条长而凉之物蜿蜒游走,胤禛蹙眉,面不改色将爬到袖口的蜈蚣甩到地上。
  那拉氏的庄子竟如此寒酸,阴暗湫隘,与她一样神憎鬼厌,他甚至憎恶的不想细看。
  灰墙流淌着一道道洇湿的黑水泥渍,床榻上一仰头,甚至荒谬的能撞见漏进瓦楞间的点点稀疏星空。
  他无奈合眼假寐。
  这座破败庄子,与它的主人一样不堪。
  乱蝉鸣夏,炊烟断续,简陋厨房里热得呆不住。
  楚娴汗津津逃出厨房,坐在院中水井边纳凉。
  密集蚊虫盘桓在头顶,嗡嗡嗡乱吵个不停,不要命的往人脸上乱撞,凶悍蚊虫一个劲往脖颈缝隙里钻。
  乌泱泱乱窜的小蠓虫时不时往眼里撞,眼角涌出一股子辛辣的酸涩,呛得鼻子发酸。
  主仆三人狂摇蒲扇,伸手拼命拍打,手心里瞬时多出一滩滩烂脓水的猩红,令人头皮发麻。
  楚娴忍无可忍,拿起耰锄,到后院杂草堆里搜寻驱蚊艾草。
  蚊性恶烟,以艾熏之则溃。
  庄子西北角杂草丛生,穗青纳罕咕哝一句:“怎地这边儿的杂草生得比别处茂盛?”
  楚娴闻言,亦是惊诧,此地杂草生得比别处高许多,突兀至极,甚至超过光照充足的东南边。
  她攥紧耰锄,拨开杂草丛,猛地瞧见暗褐发黑的土壤,登时惊得连连却步退走。
  “快瞧,草丛里还有个脸盆大的西瓜!”
  穗青欢喜冲上前,却被羡蓉笑呵呵一把拽回。
  “笨穗青,那是屙瓜,不能吃。”羡蓉捂嘴笑着提醒。
  所谓屙瓜,就是人咽下含籽的西瓜,西瓜籽无法被消化,会完整排出体外生根发芽,长成西瓜。
  穗青不以为意,笑眼盈盈拔步去摘瓜。
  “屙瓜为何就不能吃?山上野果多是鸟兽粪里带来的种子发芽结果而来,瓜田里的西瓜用粪沤肥,都是粪肥,岂有好坏贵贱之分?”
  “一会我用井水镇凉再吃,你可别嘴馋。”
  “穗青,回来,那不是屙瓜,是尸瓜。”
  楚娴抡起耰锄翻土,咔嚓一声清脆,耰锄果不其然触及到脆硬之物。
  三人循声望去,竟见暗红泥土中冒出半个白森森的瘆人骷髅头。
  楚娴壮着胆子继续挖掘。
  耰锄随意翻动,都能带出数道凌乱骸骨,光是骷髅都挖出大大小小共计二十一个。
  楚娴怒火攻心,该死的鲍三春,竟将她的庄子当成藏尸的乱葬岗!
  “林纾,这些骸骨都是年轻女子,年龄在十一到二十岁不等,身亡时间最长可追溯至七八年前,最短则丧命于七八日前。”
  “她们死前都遭遇过非人凌虐。”
  穗青将二十一个骷髅摆放齐整,不忍细看骸骨上密布的骨裂伤痕。
  “死于三年内的受害者有几位?”
  楚娴不愿为原主背黑锅,她穿到这具身体才三年,三年前的冤孽与她无关。
  “九个。”穗青欲言又止偷眼看姑娘,到底还是忍着没说出口。
  楚娴愧疚朝累累骸骨垂首致歉。
  她虽不杀伯仁,但有九个无辜女子因她疏于管教庄子而死。
  “林纾..你难道忘记这些女子..”
  羡蓉性子耿直坦率,她硬着头皮避开穗青挤眉弄眼的暗示,忍不住开口提醒姑娘。
  “这些尸首大部分都是..是..是被...姑娘虐杀致死..”
  羡蓉压下脑袋,不敢继续提醒姑娘。
  这些年轻尸骸绝大多数都是姑娘早年间犯下的恶行。
  羡蓉满眼恐惧,磕磕巴巴不敢说下去。
  府中奴婢们私底下都喜欢姑娘如今这谦和温柔的性子。
  从前在姑娘身边,堪称奴婢坟场,但凡有人被指派到姑娘跟前伺候,无不是哭天抢地。
  自从三年前姑娘落水之后,许是走过一遭鬼门关,竟似脱胎换骨涅槃重生,一改从前跋扈暴虐的性子,蜕变得知书达理温柔娴雅。
  就连费扬古大人都忍不住欣慰姑娘长大了。
  楚娴心下慌乱,意识到埋在此地的女子,也许与原主有关。
  “别说了,趁夜将她们安葬在柿子林内。”
  近三年枉死的女子都是鲍三春所为,是鲍三春,与她无关,楚娴面色惨白,在心底不断安慰自己。
  她强压下惶恐不安,拔来好些艾草点燃。
  随着一股清新草药香弥漫开,蚊虫逐渐没了踪影。
  这两日疲于奔命,两颊与脖颈儿
  捂出痱子,一粒粒小疙瘩摸着都扎手。
  楚娴将手里新鲜的艾草叶子揉碎出汁液,将艾草汁液涂抹在长满痱子的脖颈上,这才勉强忍下抓挠的燥意。
  主仆三人将芳香草药装入布袋,制成简易驱蚊香囊佩戴,又悬挂几个香囊在床头驱蚊。
  “穗青,一会儿我们用艾叶、薄荷与丁香再做几个驱蚊香囊,给...”
  楚娴一抬眸,竟发现池公子不知何时坐在屋檐之下的笋凳。
  她忐忑不安背过身去,方才关于她如何恶毒虐杀奴婢的丑闻,不知书生听到多少。
  待片刻之间的无地自容之后,她竟释然了。
  京中关于费扬古之女的丑闻数之不尽,她早已恶名昭彰,无所谓再添几笔烂账。
  胤禛吃力地端坐在笋凳,触目惊心的骸骨被堆满墙角,那拉氏简直丧心病狂,不断刷新他对毒妇的认知。
  汗阿玛到底为他挑选了什么鬼魅邪祟为嫡福晋!
  她恶毒的令人心发指。
  “池公子,用午膳吧,今日吃桑叶豆腐、香酥杂鱼、番薯粥。”楚娴拎着简陋的竹编食盒,徐徐走向池峥。
  “林姑娘,池某对主家姑娘的脾气秉性一无所知,姑娘可否解惑?”
  第8章
  “池某向来愚钝,担心连累林姑娘被主家为难。”
  “她是个好人。”
  楚娴脱口而出,池峥审视的目光针扎似的,令她如芒刺在背,她下意识想为自己正名。
  可她在池峥面前将自己说成活菩萨又如何?
  一旦池峥入四九城,随便一打听,就能轻易得知她的恶女名声。
  楚娴无力辩驳,毕竟恶女名声是原主一手促成。
  这些年来,她更是为恶女与草包的恶名添砖加瓦。
  她对外称病多年,为顺理成章退婚,在坊间捏造自己不学无术的草包名声,用装病与番僧批命箴言哄骗阿玛退婚。
  奈何阿玛总能轻易识破她的伎俩,她再找不到借口不嫁四阿哥。
  “为何林姑娘似乎对主家姑娘颇有微词,还有院中那些奴婢尸骸,又当如何解释?”
  胤禛目光一瞬不瞬盯着林纾,他对林纾的真实身份仍有顾虑。
  楚娴尴尬牵唇笑道:“高门朱户多阴私事,京中哪户人家不死几个刁奴欺主的奴婢?”
  “主家姑娘下狠手处置那些奴婢,定有她的难处。”
  “池公子若觉我们姑娘并非良主,我也不勉强,待公子养好伤势,可自行离去。”
  楚娴说罢,将午膳摆在放在小方桌。
  “粗茶淡饭也不知公子是否吃的习惯,且将就吃吧。”
  一股淡淡桑叶清香弥漫开来。
  胤禛接过林纾递来的筷子,浅尝一口淡绿晶莹的桑叶豆腐。
  入口弹嫩爽滑,一丝淡淡清甜的蜜糖与桑叶清香萦绕唇齿间。
  香酥河鱼味道一般,用的是寻常百姓吃的涩口劣盐,口感比不得自贡井盐与长芦盐场的芦台玉砂贡盐。
  他面不改色吃光那盘酥鱼,下意识抬手去接奴才递来的茶盏。
  抬手片刻,他愕然回过神来,伸手端起面前那盏竹筒杯,杯中几朵白菊胖开,香气清雅,汤色清澈,口感甘甜。
  与此同时,楚娴将方入口的酥炸河鱼吐到脚边,小猎犬百福摇着尾巴叼走鱼肉。
  “这盐是不是坏了?”
  “林纾,你且将就将就,官定的盐价一斤盐少说要十一文钱,足足能买两个肉包子,鲍三春如此抠搜之人,自是不会买精盐。”
  “一会把庄子里的盐都拿到厨房来。”
  楚娴端起桑叶豆腐脑囫囵吃几口,到潮闷厨房里熬精盐。
  “池公子若用好午膳,你们将他搀到廊下通风处纳凉。”
  “羡蓉,一会提几桶井水,再去后山引山泉水,将屋顶淋湿,穗青去仓库里寻几个大小不均的陶瓮来。”
  胤禛被两个丫鬟搀扶出西屋之时,瞧见林纾坐在水井边,将熬煮冷却后的劣盐用细筛过滤,又将过筛后的灰白盐用细纱过滤。
  此时此刻,他被自己怀疑林纾是草包那拉氏的愚蠢念头气笑。
  那拉氏那蠢笨脑子,绝无如此聪颖的脑子,甚至还知晓提炼精盐之法。
  羡蓉与穗青二人各自离去,院内只剩下他与林纾二人。
  见林纾用清水再次融化细盐,莫名其妙将黢黑草木灰撒入澄澈盐水中,胤禛颇为费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