其实你可知 第1节
  本书名称: 其实你可知
  本书作者: 周演
  本书简介:
  贺加贝与张弛短暂恋爱过一段时间。
  这场恋爱没开个好头,分手也在意料之中。
  因而他们深信,谁都不会长久地怀念对方。
  第01章 偶遇
  张弛正要敲门,从虚掩的门缝里看到一个背影,立刻收回手。他不太确定,又看了一眼,然后转身离开。
  出了教学楼,正赶上下课,校园里闹哄哄的,片刻后又安静下来。他坐在楼前的长椅上,心乱如麻。
  今天原本是来找戴同知的,她一直致力于为丧亲者提供心理援助,张弛在她这儿做了几年志愿者。前几天听她提过,有记者要来采访,没想到居然是贺加贝。
  这座城市常住人口九百多万,要遇到一个人是很不容易的。
  上一次偶遇还是19年底,在一间咖啡店,他去买咖啡,她在里面赶稿,那时他们分手已经有一段时间了,彼此的情绪也都平静了,所以很寻常地说了几句话。离开前,她提议,以后就不要再见了吧。他说好。
  从那之后到现在,三年多,真的再没见过。
  她变化很大,现在完全是干练的模样,衬衫、牛仔裤、平底鞋,低马尾一看就是为了方便记录,随手扎的。所以第一眼并不敢确定,直到听到她的声音。
  他的耳边瞬间响起无数声张弛,她从来只喊他的名字,不喊别的,因此每一声“张弛”都有微妙的区别。比如高中的时候一起放学,她一边叫他一边从暗处跳出来吓唬他,为了达到效果,这一声通常比较短促。再比如有一年跨年,她隔着马路表白,拉长声音喊他的名字,他虽然很不好意思,但一想到所有人都听到了,又觉得很骄傲。还有一回她偷偷来找他,不知道具体的地址,只好在小区里乱转,刚好碰到他下楼扔垃圾,喊他的时候有点不确定又有点委屈……
  情侣间常常会有特别的称呼,像他就喜欢叫她的小名,因为觉得只有很亲近的家人才会这么叫。有一回她学别人喊了声宝宝,他很不习惯,鸡皮疙瘩一下就起来了,她也不习惯,但把理由全推到他身上:“你那是什么眼神?张弛张弛张弛张弛,你以后休想我再叫你别的!”
  他点点头,心里巴不得这样,谁都可以是“宝宝”,只有他才是“张弛”。
  她故意挑刺儿:“全国有一千多个人叫张弛,凭什么说我叫的就是你?”
  他很理所当然地说:“因为你只认识我这一个。”
  她觉得有道理,又叫了一声,然后亲亲他的额头:“那好吧,给你认证一下。”
  那些都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。
  二十岁的初恋,即便分手了,回忆起来也是美好的。
  然而此刻激动又震惊的心情,绝不是因为回忆。张弛努力平复着,看了眼时间,起身上楼。
  办公室里的采访已经结束了,贺加贝和戴同知正闲聊着。
  天色暗下来,看不清她的侧脸,只看到她边说话边解开马尾,顺势把头绳绑在笔记本上,那笔记本一副快散架的样子,看起来受了不少折腾。她以前就不是很爱护东西。
  她还常说,用坏了就换,我就是喜新厌旧,谁都像你一样,一副耳机用好几年,这么长情哦?他纠正,用得久了,当然就有感情了,有感情就会爱护,爱护一点,自然就用得更久。她很坦率,那我就是跟它们没感情啊。然后他们都笑起来,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其妙争论这些。
  贺加贝忽然起身,问戴同知开关在哪里。
  张弛一闪身,靠着墙站在门边,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,然后啪一声,有灯光从门缝里溢出来。接着好一会儿没有动静,她一直站在门边,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外面有人。他不着痕迹地往阴影里挪了挪。
  “这下亮了,刚刚好暗。”她终于又走回去。
  “今天天气不太好。”
  “是呢,刚刚说到哪里了,噢!说到我第一次采访就是在师大。”
  “这么巧。”
  “对啊,那回还闹了个笑话。”她还没说,自己先笑了,“我大学学的会计,刚入行的时候什么都不懂,采访到最后直接告诉人家,我不知道还要问什么。可能是无知者无畏吧,当时还觉得自己特别真诚,结束后才反应过来有多蠢。第一次采访就被我搞砸了,担心得要命,还以为会被开除呢。”
  两人的笑声一起传出来。
  张弛也忍不住撇撇嘴,他记得这件事,她以前说过不准再提,现在倒能拿来开玩笑了。那次她情绪崩溃,边哭边给他打电话,他完全听不清她在说什么,但她哭得厉害,他吓了一跳,赶紧买了最快的车票过来。那时临近毕业,他在学校赶毕设,她去异地实习,他们短暂又痛苦地经历着分离。从北京到南京,高铁最快也要三个多小时,等他赶到时,她早就过了最难过的时候了。
  通常一个更大的问题出现时,其他许多小问题就会被掩盖,那时候他们之间最大的问题就是异地,所以当他很快也过来,其他的问题就陆续暴露出来,最终把他们引向了死胡同。
  分手还算体面,没有狗血的误会或苦衷,所以也没什么值得耿耿于怀的,当然也就没有念念不忘,他一直按部就班地继续生活着,直到今天的偶遇令人措手不及,一下子打乱了他的平静。
  他站在门口,她的一举一动,一言一语,都在他心里掀起巨浪。他原本可以离开,但还是听从内心的声音上来了。
  她们好像一下子有聊不完的话题,戴同知也没有刚刚那么紧张了,话匣子打开,笑声一阵阵地从房间里飘出来。这或许和她的职业有关,更和她的性格有关,她充满热情,有无穷无尽的能量,总是给人带来快乐。
  戴同知向她介绍互助小组的各种活动,还说她要是愿意,可以来体验几次。
  她立即开心地问:“那您能不能给我介绍几个志愿者呢?我也想采访一下。”
  戴同知一口应下:“我现在就给你联系,我怕我等会儿上完课就忘了。”
  话音刚落,张弛的手机震了一下,他站直,知道自己该进去了。
  握住门把的那一刻,还是觉得没准备好。耳边是越来越猛烈的心跳声,或许是因为紧张、或许是激动、或许是尴尬……不知道真的打了照面,该做出怎样的反应。
  他深呼吸几下,推门进去。
  戴同知听见动静抬起头,一见到是他,便放下手机:“我正要找你呢,什么时候来的?”
  他含糊地说:“刚到。”
  背对着自己的那个人身形一僵。
  戴同知笑着问:“你今天怎么在这里?”
  他刻意放慢语速,极力掩饰紧张的声音:“我在附近办事,顺便过来看看您。”
  她站起来:“正好,我给你们介绍一下。”
  张弛于是走近,短短的距离,却好像走了很久。每一步落下,都叫人觉得虚浮。
  而同一时间,贺加贝也站起来转过身,她平视前方,职业性地笑了下,轻声说了句你好。
  然后缓缓抬头,视线飞快地从他脸上掠过。
  第02章 离她远一点
  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,张弛就开始紧张,那时他们还不认识,至少尚未互通姓名。
  她直白地打量他,张弛镇定地喝水、咳嗽、在课本扉页写下名字,心里早就狼狈不堪。而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,眉宇间流淌着天真的笑意,和眼神一起,汇聚成一种富有攻击性的热情。张弛对这种热情感到害怕。
  直到做自我介绍,才终于知道她叫什么。
  她在黑板上竖着写:贺加贝,叫人一眼看出这个名字的奥秘。可她偏偏还要点人回答,张弛有种预感,她可能要叫自己,因此早早低下头。
  “我要点——”贺加贝拉长了声音。
  张弛悄悄屏住呼吸,忽然又想喝水,喝水就要抬头。他想,也许我想太多,我们又不认识,她不可能叫我。于是他抬起头。贺加贝果然在看他!
  他慌张地呛到,低声咳了几下。再抬头时,她狡黠一笑,视线从他身上跃过,最后叫了孟元正。张弛只松了半口气,因为孟元正是他的同桌。
  贺加贝。
  他在心里反刍似的默念这个名字,同时告诫自己离她远一点。
  可他们之间的距离,最远只有一臂长,因为贺加贝就坐在斜前方,再远也远不到哪里去,张弛只要抬头,余光就不可避免地扫到她。
  她真的很难不让人记住。
  她总是在笑,和舒琰讲话时笑,和孟元正打闹时笑,晚自习写着作业,也能笑起来,虽然没发出声音,但肩膀却抖得厉害。有时候他和孟元正聊天,聊到一半,贺加贝忽然转过来,双手扒着桌沿,下巴搁在手背上,笑盈盈地望着他们。
  张弛又进入她的视线中,而她这时已经不像最初那样好奇,眼神也没那么肆意直白,只是单纯地看着而已。或许是做了一段时间的同学后,她发现自己实在无聊,也或许是彼此之间一直没说过话,至今还停留在陌生的阶段,总之她不再关注自己,这反而让张弛感到舒适。
  不过他还是不好意思看她,第一面的印象太深刻,至今心有余悸。
  而她褪去过分的热情后,其实有趣得很。孟元正问她笑什么,她说不知道。孟元正便戳她的手,你傻不傻,不知道还笑!贺加贝又笑着转回去,亲亲热热地挽住舒琰的胳膊。
  除了笑,她还喜欢低声哼歌,或者在座位上转来扭去,再或者伸手歪头,类似的小动静断断续续没停过,她好像一直静不下来,当然也不会聒噪地吵闹。正因如此,当她真的安静下来,也就比别人的安静更能让人注意到。何况她的安静常常有迹可循。
  因为小动作很多,上课也不例外,贺加贝没少被批评。一被批,就郁闷,一郁闷,就枕着胳膊趴在桌上。她习惯脸朝右,张弛因此能看到她垂下的眼眸。她一会儿把头发拨到前面遮住脸,一会儿又全甩到身后去,只留下耳边那一小撮,贺加贝把它们缠在手指上,绕两三圈,松开,再接着绕。
  这时如果有人叫她,她会猛地坐起来,那撮头发被绷直,她总要先轻而短促地“啊”一声,再一边说话,一边将手指抽出来。等话说完,她又恢复成愉快的模样了,接着要么和舒琰窃窃私语,要么回头和孟元正嬉闹。
  他们三个十分要好,张弛坐在他们之间,常常觉得自己多余,但也无意闯入他们的友谊。他本来就是个外来者。
  到这里读书,是因为父母听说这所高中教学质量高,每年都有漂亮的升学率,两人一合计就把他送来了。他们离婚好几年,还是动不动就吵架,这样意见一致的时刻极其罕见。
  张弛起初不愿意,觉得他们是故意支开自己。他虽然也厌烦无休止的争吵,但有他在,至少还能调停一下,维持相对平和的关系,等他去外地上学,不知道要吵成什么样。后来他又庆幸,还好来了,远离争吵的生活分外惬意,眼不见心不烦,就随他们去吧。
  他独自住在学校附近的一间小公寓里,方方正正的一居室,门正对着阳台,进来后右手边是书桌,书桌又紧挨着床。每晚回家,张弛把书包往桌上一扔,整个人扑倒在床上。这个空间只属于他一个人,比其他任何地方、任何时刻都令他自在且轻松。
  紧接着,父母的电话先后到来。像互相报备似的,他们通过电话了解张弛的生活,张弛也知晓他们的近况。如果通话内容是吃得如何、睡得如何、学习又如何,说明他们最近没有吵架。如果多了吐槽或抱怨,就意味着张弛要做裁判了。而他这件事上越发懒惰,总是随口敷衍几句。
  偶尔也会有坏心眼儿,煽风点火故意挑拨,那他们就有得吵了。也许是从前吵的次数太多,张弛完全能想象那幅景象,因此挂了电话,他就自言自语地模仿着,说着说着忍不住笑起来。笑声在小小的房间里游窜,撞到天花板,反弹回来击中他,张弛笑得蜷起来,他知道吵架伤神费力,觉得自己在惩罚他们,心里因解气而感到快乐。不过他很快就笑累了,起身走到阳台,打开窗,新鲜的空气吹得他冷静下来,又对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。
  他往远处眺望,学校已经完全暗下来。穿过校门口的天桥,在第一个巷子口左拐,走到头是贺加贝的家,张弛要从这里经过,到下个路口才是自己住的小区。说来奇怪,他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一年了,居然才发现和她同路。
  她好像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中。
  张弛猛然意识到,原来自己已经悄悄观察她很久了。
  其实她和班里其她女生差不多,只是闹的时候比她们更活泼些,静的时候又比她们更忧郁些,而这些加在一起,就使她特别起来。
  张弛抬头的频率更高了,他的视线开始主动瞟向她,还完全不担心会被发现。
  他因这个秘密而快乐。
  贺加贝扶着课桌,膝盖顶住侧面,用力往前一推,嘭——
  张弛的桌子被撞得一震,笔尖在纸上划出长长的痕迹。他没动,拿余光偷瞥自己的新同桌。
  就在刚刚,贺加贝和舒琰假装背课文,实际上却在闲聊,两人过于投入,完全没注意到班主任周立军就站在旁边,结果就是两人被勒令分开,贺加贝同孟元正调换了座位。事情的发展就是这么出人意料,一臂的距离变成半臂。之前抬头就能看到,现在要斜着眼偷看。
  贺加贝把试卷啦、课本啦都叠起来,笃笃磕几下整整齐,一股脑儿堆到桌角,然后抬起头大声背诵:吾尝终日而思矣,不如须臾之所学也……一字一顿,生怕人听不到或听不清似的。无数道看热闹的视线有意无意地瞟过来。
  周立军还没走,他随意翻了翻贺加贝的笔记以示警告,又背着手站在讲台前扫视几圈。贺加贝的声音更大了,很难说不是在赌气。她一大声,班里其他人也跟着大声起来,最后莫名变成集体背诵。
  张弛收回视线,看到笔尖定住的地方洇出一个墨点,在这页纸上格外突兀,他翻到下一页,想继续默写,却总被耳边的声音打乱,于是只好闭上眼低声背诵,背着背着忽然闭嘴,不知道从哪句开始背混了,完全变成了她的节奏。
  张弛睁开眼,不自觉又瞥了眼左边。贺加贝仰着脸,下巴微微扬起,那神情分明是“我错了,但我不服”。他非常不厚道地想笑,几乎控制不住要上扬的嘴角,最后只好假装咳嗽掩饰过去。
  等周立军一走,班里的声音立刻小了,乱了。直到下课,才重又喧闹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