其实你可知 第2节
  贺加贝萎靡不振,照例默不作声地趴在桌上。
  孟元正转过来,捏着嗓子模仿周立军:“早读课是让你们聊天的?下课也来跟我聊聊。”
  贺加贝抄起手边的试卷,毫不客气地朝他身上拍去:“你笑个屁吃!”
  孟元正夸张地喊疼,笑声却没停下过。贺加贝不再理他。舒琰回头看她,问她还好吗,她也只是摇摇头而已。他们对她这副模样都习以为常了,因此便由她去。
  可是张弛坐立难安,贺加贝的脸正对着他,他想到自己之前是如何偷看她的,便不得不怀疑她也在看自己。他保持一个姿势不动,双眼盯着笔尖,脑海里闪过无数想法,要打个招呼吗?该怎么开场呢?他犹豫不定,侧耳听贺加贝的动静,却安静得诡异。
  这不正常,张弛转头看去——
  她凑得极近,脸被清晰地放大。
  张弛吓了一跳,连连往后退。
  贺加贝估计感到困惑,微微皱眉,很快又展颜道:“我叫贺加贝,以后就是你同桌了。”
  张弛一下子紧张起来,原先他就像待在一间小房子里,贺加贝在房子外,张弛站在窗口,安全而从容地看她,这只是他一个人的事。而现在,贺加贝打开门,一头冲进来,张弛顿时就手足无措了,完全不知道如何自如地回应她的热情。
  他扯了扯僵硬的嘴角,微微点头道:“我叫张弛。”
  贺加贝笑得更明朗了,张弛暗中松了口气,这个回应还算得体吧。他自认为如果是打招呼,到这里也该差不多了,于是等着贺加贝坐回自己的位置。
  但她反而继续凑过来:“我知道呀,我是怕你不知道我叫什么。”
  张弛没注意听她说什么,只是眼看着她倾过来,右胳膊占据了他大半个桌面。他的背,连同呼吸,瞬间绷紧,不着痕迹地又往后退了退。
  他看着贺加贝,祈祷她不要再靠近了。而她轻轻“嗯”了一声,尾音略微上扬。
  张弛反应过来还没回答,赶紧道:“我知道。”
  “你知道。”贺加贝重复了一遍。
  张弛听出她语气平平,甚至可以说无动于衷,显然并不满意,却不知道她是对回答不满意,还是对反应不满意。
  他张了张嘴想补充,但为时已晚,她迅速地退了回去。
  第03章 他不知好歹
  贺加贝再没和张弛说过话,这不怪她,只能说他不识好歹。
  坐过来的第一天,她想着张弛是借读生,和班里大部分人都不熟,自己就主动一点吧,结果她才微微靠近,他就警觉地抬头,她还没开口,他倒下意识地往后退。贺加贝当时就有点不开心了,郁闷了两秒,还是热情地打了招呼。他呢,长久的沉默后用几个字就把她打发了,好像自己求着他说话似的。
  到了课间,他拿着杯子站起来,一看就知道要出去接水,贺加贝善解人意地让开,然后便趴下补觉,直到上课铃响才坐起来,而张弛,居然还站在过道边!空着的那只手指了指他自己,又指了指他的座位。贺加贝十分不解,她睡得不熟,叫她一声,准能听见,何至于要站在过道等呢?
  一而再再而三,次数多了,贺加贝因此怀疑张弛根本不记得她叫什么,又觉得这不可能。同学的日子不短了,还是前后排,再怎么也该记住了。他之前看着也不是冷漠的人,和孟元正就常常有说有笑,怎么现在是这副模样?
  贺加贝第一次在交友上受挫,十分气闷,而她的心思从来都是表现在实际行动上的。她看张弛越来越不顺眼,甚至渐渐衍生出一股似是而非的敌意。贺加贝秉持“他怎么对我,我就怎么对他”的原则,也完全不和他有任何交流。
  这样的相处,两个当事人都说不出的别扭,唯一满意的是周立军。他原本就对青春期男女生的交往严防死守,不免也把他们设为特别关注对象,显然这对“哑巴”同桌通过了考验。
  孟元正嗅到他们之间的不对劲,八卦地问:“你们怎么了?”
  贺加贝满脸不高兴:“可能我是妖魔鬼怪吧,人家躲都来不及呢。”
  “那就用你的热情感化他吧!”他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腔调,一句话说得忽起忽落,最后还长长地“啊”了一声。
  贺加贝耐着性子听完,立即送他一个白眼,反问道:“我很闲吗?”这些话一字不落都进了张弛的耳中,他一言不发,耳根发烫。他当然也想以同样的热情来回应,但这实在是强人所难。
  于是贺加贝新奇地发现,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张弛再要越过她回到座位,不会干站着了,而是在桌角敲两下。如果她在睡觉,他就用指节敲,如果是在刷题,则用指腹。一开始她总是听不到,张弛不得不用力再敲一遍,到后来逐渐成为一种默契,无论这两声多么轻,她都能在聊天声、嬉闹声或是铃声间准确捕捉到。
  难道这是他示好的方式?贺加贝才冒出这个想法,他就用行动证明她想错了。
  因为不跟他说话,现在的课间大多被她用来补觉。她背对张弛,后脑勺冲着他,有一天忽然觉得头发在动,贺加贝以为是虫子,瞬间惊起,结果发现是张弛用笔将她的头发往回拨。她的头发确实是长了点,也确实落到了他桌面上,但不至于要把界限划得这么清楚吧。贺加贝一把拢住,全都放到身前来,又把椅子往外挪,离他远远的,这下总不会占到他的地盘了。
  张弛看着她恼怒的背影,面露尴尬。头发太细,一不留神就会夹在两张桌子的缝隙间。他应该直接提醒她的。
  贺加贝生了一会儿闷气,又把椅子挪回去,面朝张弛趴着。她得看着他,看得他羞愧,看得他内疚,看得他无地自容。
  张弛很难不察觉到自己正被瞪着,一开始还有些忐忑,时间长了,慢慢就习惯了,他脸皮渐厚,如今已经能淡定地做题了。
  而贺加贝很快就忘了最初的目的。这个年龄的男生,只要不长痘,总能让人多看几眼,不巧,张弛就是这样。贺加贝发现他的眉毛虽然浓密,却很杂乱,尤其是眉尾。双眼皮褶略宽,睫毛却不够长,左眼下方有块芝麻大的咖色斑点,像她在笔记上做的重点记号。鼻梁不算直,嘴巴还有些干。五官单看都不出色,放在一起,勉强还行。
  张弛忽然听见一声轻笑,余光扫过去,只见她咬着唇,脸颊飞红,双眼不知道看着哪里出神。过了一会儿大概是脸酸了,鼓了鼓腮帮子,但还是笑着的,可她忽然一抬眼,张弛被抓了现形,她的眼神立刻又戒备起来。
  他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,眼皮却直跳,后脖颈也热起来,一路烧到背上。
  贺加贝见他没什么反应,马上又生气了。说生气也不准确,总之就是不痛快。她不痛快了,便要张弛也不痛快。于是伸手把他的书推歪,张弛果然立马看着她。
  他有强迫症,课本必须按当天上课的顺序整齐摆在左上角,桌沿和书沿也必须对齐,不超出一分,也不缩进一毫;所有试卷先分学科,再分类型,最后用胶棒一份份粘好。最可怕的是打草稿,一定是从上往下再从左往右,甚至还标好题号,有一回贺加贝看到他订正,居然翻出做题时的草稿找错误。
  张弛默默把书整理好,重新贴着桌角放齐,然后拾起笔继续做题。
  题目还没看完,贺加贝又推了一下。这回比上回用力,书直接移了位置,一部分几乎悬空了。
  张弛等了几秒,她没再动,这才把书挪回来。
  刚放好,贺加贝就坐起来,这次双手来推。张弛早有准备,胳膊用力压住。她推不动,改从中间戳,张弛眼疾手快,直接把它们移到右边去。
  贺加贝那时才十六岁,从小备受宠爱地长大,自带不受拘束和无忧无虑的天性,除了脸上偶尔冒出来的痘痘和永远写不完的试卷,几乎没什么操心的事。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,想说什么就说什么,只在乎自己开不开心。她这么肆无忌惮,就是想试探一个强迫症的底线在哪里。张弛虽然没说什么,可是直接把书移走,倒让贺加贝愧疚起来,觉得自己做得太过分了。
  但道歉是不可能的。
  于是她问:“你生气了?”语气是讨好的,神情是居高临下的。
  张弛摇头,他知道贺加贝为什么这样,觉得自己没理由生气。
  贺加贝更不痛快了。
  晚上放学,父母照例来接她,一路说说笑笑。她不经意地回头,看到张弛远远地跟在后面,双手插在口袋里,长长的耳机线挂在身前。他一身黑,连书包都是黑的,从头到脚、从里到外都透着老气。贺加贝忽然明白了,原来她是看不惯他那副沉闷的样子,想要搅起些波澜来。
  张弛其实没听歌,戴着耳机装装样子而已。这条路上不只有他和贺加贝,还有别的同学,耳机一戴,能免去不少交流的烦恼。夜晚很安静,贺加贝一家的笑谈声从前面飘来,隐约夹杂着“小老头”“同学”之类的字眼。张弛没听清,走过巷口时忽然想到,她说的不会是我吧?
  到家放下书包,他正要往床上扑,又退回去站到桌边,伸手敲了敲桌面:“贺加贝,让一让。”念了两遍,始终感觉不对劲,名字的重音不知道落在哪个字上,于是换了种说法:“麻烦让一下。”这回是顺口了,就是太客气,估计她又不喜欢。张弛烦躁地薅了把头发,最后学着孟元正,用古怪的语调说:“贺加贝——让我进去吧——”这样更奇怪了!他没好意思说完。
  张弛跳上床,双手双脚摊开,仰面盯着天花板。父母的电话准时到来,他心不在焉,嗯嗯啊啊地回答着,忽然很羡慕贺加贝。他翻了个身,脸埋在被子里,长长地叹了口气。
  贺加贝和父母吐槽完,却被提醒不要欺负同学,天呐,哪有欺负别人,自己反而不痛快的!她思来想去,问题还是出在张弛身上,只要和他互不干涉,一定风平浪静。因此第二天上学时,她已经决定好,不打算和他成为朋友了,也不要再跟他有任何瓜葛了,连那微小的默契也不想要了。
  到了课间,她趴在桌上,从胳膊与桌面的缝隙里看到张弛的衣角越来越近,便决定趁此刻表明自己的态度。她计算着时间,在他差不多该敲桌子时突然直起身,抢先压着椅子往前靠,留出足够通过的空间,然后挑衅地看了他一眼。
  张弛的手指悬在桌面上,练习了一晚的成果还没来得及展示,就看到她眉毛一挑,紧接着露出胜利的笑容。这笑容让他想到十来岁的小孩子,张弛有时候怀疑贺加贝比他小很多,行为举止里充满了稚气,但其实他们一样大。他心想,好吧,难怪她说我是小老头。他接受了这个说法,也就顺理成章地被她孩子气的样子逗乐。
  贺加贝觉得张弛是不是有点毛病,居然笑了起来,而且这笑给人的感觉很奇怪,好像他之前就总这么对着她笑,而她却直到这次才看见。
  她没料到这一幕,先是一怔,继而跟着他傻笑起来。
  她想,烦死了,居然被传染了他的毛病。更烦的是,他怎么穿了件橙色的外套,这颜色适合招摇又轻浮的孟元正,他穿着,一点都不庄重。
  张弛见她又要笑,又不肯笑,一会儿抿着嘴,一会儿咬着唇,一会儿又压着嘴角,表情变化之丰富,令他实在控制不住,只能尽量不笑出声音。
  贺加贝恼了:“笑什么!”
  她勒令张弛不许再笑,盯着他回到座位,而他直到坐下也还在笑着。
  她气急败坏:“还笑!”
  张弛终于收敛了,侧过头看了她一眼。他背后是毫无遮挡的窗户,阳光穿透进来,落在课桌上,形成一块块光斑,他的脸也亮起来,连脸上那层薄薄的小绒毛都散发着光辉。
  贺加贝移开视线,看到手指在桌面上投下又细又长的影子,她轻轻动了动,影子也动起来。她随意地敲着,影子便毫无规律地舞动着。手指渐渐感受到阳光的灼热,她收回来贴着脸,才发现脸颊也被晒得发烫。于是又转头看张弛,他正目视前方,贺加贝顺着他的视线看去,阳光里飞舞着无数细小的飞尘。
  她感到这是个美妙的冬天。
  第04章 你太冷漠了
  就这样,两人渐渐熟悉起来。这是个危险的信号,因为贺加贝的热情如同汹涌的江水,而张弛更习惯涓涓细流,所以心里虽然很难拒绝她,行动上还是保持着距离。
  比如放月假的时候,她提议一起去看电影,孟元正一口同意,舒琰犹犹豫豫,贺加贝问她是不是爸妈不同意,舒琰又坚定地摇头。到最后才问张弛,他当然拒绝:“我爸妈要来看我。”
  贺加贝还要接着问:“他们每周都来看你吗?”
  “嗯。”
  “一起来吗?风雨无阻?你爸妈对你真好哇。”
  张弛不语,继续做题。
  如他所愿,她没再问。等放假回来,他们三个叽叽喳喳讨论剧情时,他又后悔没去。
  可他所谓的原则只能用来安慰安慰自己,毕竟贺加贝的原则是:不管别人的原则。
  他课间不爱动,宁愿坐在座位上涂涂画画,贺加贝有时悄悄凑过来,幽幽地问画什么呢。张弛吓得赶紧合上本子,前前后后看一遍,没有发现老师,这才反应过来是她的捉弄。而她早就把脸埋在肘弯里,笑得停不下来,中间甚至有几次发出短促的尖叫。她并不是真的关心他画什么,只是想看他被吓到的样子。
  张弛很无奈。后来更无奈地发现,她对这种捉弄的游戏。
  晚上放学,贺加贝的父母大部分时候都来接她,偶尔也会缺席,她便一个人走,从路的这边斜着走到那边,再从那边走回来,像走之字似的,张弛当然不会学着她这么做,他得控制好两人间不长不短的距离,要足够隐约听到她的声音,也要足够让人觉得是碰巧同路,因此他的步伐便时快时慢,时大时小。贺加贝还会突然定住,张弛也不得不定住,停下来的瞬间反应过来,她绝对是故意的。这个猜测在她回头时促狭的眼神中得到印证。
  张弛被捉弄了第一回,还没来得及吸取教训,紧接着就有第二回。
  他们分开的巷口有盏声控灯,时好时坏,张弛有一次经过,用力跺了几下脚,还是没亮,他以为彻底坏了,抬脚准备离开,黑暗中有个人大叫一声跳出来,灯瞬间亮起,他愣住没动,贺加贝又立刻跑开,巷子里挤满了她的笑声。过了一会儿,灯灭了,笑声的余音也平息了,张弛还是没走,想到刚刚的瞬间,她跳到自己面前,两人靠得很近,灯亮时看到她有根金色的头发。
  他平静地站在原地,心里砰砰乱跳。
  而贺加贝哼着歌到家,见贺峰正在书桌前写材料,书包都没来得及放下就扒住他的肩摇晃着:“爸爸,巷口的灯坏了,和我一起走的同学好怕黑,你赶紧换一下。”
  他答应:“好。”
  贺加贝又交代:“不要声控的,要开关那种。”
  贺峰停笔抬头,从眼镜上方看她:“你布置的任务我肯定完成,明天换行不行?”
  贺加贝满意地点头,又想到张弛被吓到的样子,他的嘴唇轻轻抿着,可能有点不满,但肯定不是生气,比起其他时候深沉的死样子,这副模样有趣多了,她不禁大笑。
  方敏捏她的脸,说了声小傻子,一边帮她脱书包一边问:“什么事这么开心?”
  贺加贝嘿嘿两声,转身抱住她撒娇:“妈妈,我好爱你呀!”
  答非所问,方敏断言:“肯定干了坏事。”
  “才没有!”
  第二天,巷口果然换了盏新灯,比之前要亮得多。张弛走近时,清楚地看到地上的人影,他贴着墙悄声走过去,同样的把戏,绝不会再次中招了。到了拐角处,他迅速闪出来,那个人影——是贺加贝的爸爸,他被张弛吓了一跳。
  张弛比面对贺加贝时更慌张,她的爸爸高大且威严,令他感受到一种来自成年人的压迫和审视,所有心思似乎都被看穿。他摘下耳机,胡乱团起来捏在手上。
  贺峰见他还不走,回头看了眼,巷子里空荡荡的,贺加贝早就进去了。他对张弛说:“桐桐已经回家了。”
  桐桐?张弛心里跟着念了一遍,猛地反应过来:“不是,我……我路过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