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9章
  他杀了他。
  他终于杀了他。
  自由了吗?
  为什么感觉不到丝毫喜悦,只有无边的空洞和冰冷?还有那依旧如影随形、甚至更加浓重的恐惧?
  就在他精神恍惚,几乎要彻底崩溃的边缘——
  “嗒、嗒、嗒。”
  清晰而沉稳的脚步声,突兀地从地下室门口传来。
  江昭生像是被惊雷劈中,猛地转头看去——
  又一个沈启明。
  正完好无损地、慢条斯理地从门口的阴影里踱步而出!穿着同样款式的黑色西装,脸上带着那种熟悉的、掌控一切的、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表情。他的目光淡淡扫过地上那具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尸体,没有丝毫波动,仿佛那张脸不是自己的。
  然后,那目光落在了彻底僵住、脸上血色尽褪、瞳孔放大到极致的江昭生身上。
  “看来这个复制品,还是没能让你完全满意。”
  后来的“沈启明”开口了,声音、语调都和地上死去的那个,以及江昭生记忆中的那个男人,毫无二致。
  “总是惹你难过,死了也就死了。”
  江昭生的呼吸彻底停滞了。
  大脑无法处理这超越理解极限的景象,视觉和认知发生了严重的错乱和冲突,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,是不是有精神方面的疾病,产生了幻觉。
  他艰难地处理着眼前的信息。
  一个沈启明死在他面前。
  另一个沈启明从门口走进来。
  复制品?死了也就死了......?
  难道,这样的沈启明......不止一个?是克隆?是复制?杀了一个,还会有无数个?
  他杀了人......被杀的人又出现了......而且对此毫不在意......
  巨大的、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恐怖和荒谬感,如同一只冰冷巨手,猛地攥紧了他的心脏,然后狠狠揉碎!
  所有的坚强、韧性、算计、绝望、愤怒......在这一刻彻底灰飞烟灭。
  世界在他眼前彻底扭曲、黑暗、旋转、崩塌。
  他甚至没能发出一丝声音,眼前一黑,身体软软地向前倒去,意识彻底沉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。
  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,江昭生感觉到一只有力的手臂揽住了他下坠的身体,还有一个熟悉的、令他骨髓都发冷的叹息声飘入耳际:
  “......还是这么不听话。”
  ......
  再次有模糊感知时,江昭生感觉自己像是在一艘剧烈颠簸的船上。不,是在移动的车里。
  他眼皮沉重得睁不开,浑身虚脱无力,像是大病了一场。
  他闻到了熟悉的气息——昂贵雪茄的淡淡余味,混合着一种冷冽的男性古龙水,还有……一丝极淡的血腥气。
  是沈启明。
  他正被沈启明抱在怀里,坐在一辆高速行驶的车后座。
  巨大的恐惧如凉水兜头浇下,让他几乎要再次窒息。他想挣扎,却发现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。
  “醒了?”头顶传来沈启明低沉的声音,听不出情绪,“别乱动,你需要休息。”
  江昭生紧闭着眼,睫毛剧烈颤抖。为什么......为什么还没结束?那个死去的是谁?这个抱着他的......又是谁?是第几个?
  “看来克隆体确实骗过了很多人,包括你。”沈启明仿佛能读心,淡淡地说道,手指甚至有一下没一下地、极其自然地梳理着他汗湿的鬓发,“总需要一些消耗品来处理麻烦。他替我死了这一次,也算实现了价值。”
  克隆体?
  所以,那个被他杀死的......只是一个可以随时丢弃的克隆体?
  所以沈启明从一开始,就安排好了这一切?假死、克隆体、引蛇出洞、清理门户......甚至,包括试探他、逼迫他、最终将他再次牢牢抓回手心?
  无边的寒意从心脏最深处蔓延开来,冻僵了他的四肢百骸。
  江昭生感觉自己像是一只撞在蛛网上的飞虫,越是挣扎,被缠绕得越紧,最终只会引来蜘蛛从容的吞噬。
  一些被刻意遗忘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。
  那是他刚到沈家不久,因为不适应新环境而持续低烧。江昭生是被祖父母宠爱长大的,因此,他能直觉沈启明不爱他,至少不是能撒娇的对象,黑黢黢的卧室晚上很黑,他却不敢说,每天晚上蜷缩在被子里作虾米状。
  但是不跟沈启明走又会去哪儿呢?外祖父和外祖母看着他的眼睛告诫他,要懂得保护自己,他跟别人不一样,老人去世后,无数觊觎的目光落在年幼的孩童身上,好像打量一个遗失的珍宝,而不是一个小孩。
  直到一次夜里他睡得不安稳,有人轻轻推开他的房门。年幼的江昭生害怕地露出脑袋装睡,却闻到一股古龙水的味道。
  沈启明坐在他床边,温热的手掌覆上他的额头。
  “烧起来了。”
  他低声自语,语气是江昭生从未听过的温柔。
  接下来的记忆片段很模糊,他只记得沈启明亲自喂他吃药,用浸湿的毛巾轻轻擦拭他的额头和脖颈。当江昭生因为药苦而皱起小脸时,男人竟然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包装精致的奶糖。
  “吃了就没事了。”
  最让江昭生记忆深刻的是他十三岁那年,因为顶撞了一位来访的贵客,对方扬言要“替他管教一下这个不知礼数的孩子”。从此,那位贵客就再也没有出现过。后来江昭生偶然听到保镖们的窃窃私语,说沈启明了这件事,亲手处置了一个合作多年的商业伙伴。
  回忆每一个画面都在诉说着同一个事实:沈启明曾经对他极好,甚至是旁人都看不下去的宠溺。
  为什么?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?
  如果沈启明从一开始就对他这么好,为什么后来又要那样对待他?那些所谓的管教,那些让他生不如死的玩具,那些将他囚,禁起来的日日夜夜......
  他宁愿沈启明从一开始就对他冷酷无情,这样至少他不会感到如此困惑和迷茫。
  “什么时候?沈启明,”做足了心理建设后,江昭生艰难地睁开眼,望向沈启明近在咫尺的下颌线,声音轻轻的,好像绷紧到极致的弦,“......我到底是什么时候做错了,你才要……这样对我?”
  沈启明低头看他,手上的动作停下,转而轻轻抚摸他的脸,眼神深沉难辨:
  “你什么都没做错,昭昭。”
  “求求你,”江昭生摇头,泪水无声滑落,身体的疲惫让他的心防重重降低,在半个监护人面前,委屈无所遁形,几乎将他淹没,“告诉我......到底是什么时候?让我明白。”
  江昭生的手指紧紧攥住男人的衬衫袖口,大概想借那粗壮的手臂挡住自己流泪的双眼。披在肩头的外套因为这个动作滑落,露出微微颤抖的肩膀。黑纱灯笼袖也随之垂落,在黑纱的映衬下,他漏出的那截手臂莹润生光,净白如玉。
  他低声抽噎,颊边泪珠滚落,像细碎的钻石,倏地没入墨染般的鬓发间——即使不见全貌,只这一幕也已是活色生香、动人心魄。如果不是心含怜惜,看见这一幕的恐怕早已想将人困于身下,好好看个究竟,再自己欺负一番。
  江昭生骨子里仍然存着一份天真纯粹,这是沈启明不愿意见到的。这样的心性意味着他很难学会以掠夺者的思维方式生存。沈启明不想心软,江昭生的人生需要一个强大到不可战胜的人保驾护航。
  沈启明凝视着他,良久,才缓缓开口:
  “......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。”
  江昭生瞳孔骤缩,一口气差点没上来,极致的愤怒、荒谬和绝望猛地冲垮了摇摇欲坠的意识堤坝,眼前彻底一黑,再次晕厥过去。
  ……
  他再次醒来时,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极度柔软舒适的大床上。
  地下室的血腥、车厢的颠簸、男人气人的话语都消失了,仿佛只是一场噩梦残影。
  看来那件黑纱裙已经被处理掉,身体已经被仔细清理过,没有一丝血污残留,有人趁他睡着换了衣服,现在穿着柔软的天蚕丝制成的白色家居服和深灰色长裤,清爽干净。剧烈的情绪波动和体力透支后的虚脱感依然残留,但脸颊边带着花香的柔风让江昭生心情放松了些。
  他怔怔地转头,看向窗外——
  呼吸微微一滞。
  落地窗外,是一片奇迹般的盛景。
  巨大的、仿佛燃烧起火红流云的夕阳正缓缓沉向地平线,将天空渲染成壮丽的橘红、金粉与绛紫色。而就在窗下,直至远方起伏的山坡,是无边无际的、盛放到极致的粉色花海。是绯露花,那些柔软的花瓣在夕阳下层层叠叠,如同铺展在大地上的巨大粉色绒毯,如同静谧而汹涌的粉色海洋,美得惊心动魄。
  温暖而湿润的微风就是从敞开的阳台门吹入的,薄薄的白色窗纱被吹起,飞扬,带来绯露花浓郁而奇异的芬芳,甜美糜烂。
  江昭生光着脚,踩在冰凉光滑的地板上,一步步走向那片炫目的光景。